我经常从梦中醒来,恍如被隔离在空气稀薄的星球。梦境里,我身在文科大学的那个狭窄巷子里,付文心被那群流氓围困,我想去救她,却浑身无力。
有时梦见她跟袁正在一起,还是那个老梦,我在后面追,追得满头大汗,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远。
有时是从北京最高的楼顶上一头栽下去,布满雾霾的大地扑面而来,在半空中时身体一颤便醒了。
睁开眼,如释重负,犹如绝症痊愈。
一切过去这么多年,大学生活仍历历在目,北京仍然有太多我无法放下的事物。人去了,心还藕断丝连。
思念,才是最让人上瘾的毒品。
如今,我躺在桥边镇的家里,一个人落寂地回忆着当年的初心和美好。有时会梦见刘芸,还是她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个翘翘的马尾辫,在衣河边对着我招手。
从北京回到镇上,唯一让我舒心的事件便是刘芸的出现。宋金刚对她一往情深,是人都看得出来。
我对宋金刚的印象并不深,小时候他老流着几丈长的黏糊糊的鼻涕,饿了渴了猛吸一口,享受地品尝自己的存货。
因为留级留得轻车熟路,他比同班同学要高出一个脑袋,仗着这优势,常抢小同学的糖果和玩具。不过跟f4井水不犯河水,没有过节。
直到胖子张兵用大白兔奶糖买通他来报仇,最后仇没报成,把自己搭进去了,被我们狂殴了一顿。
在镇上除了f4没人敢动宋金刚,因为他爸宋天明会吓哭孩子。镇上能用名字吓哭孩子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宋天明,另一个是八大块。
八大块脸被烧了之后离群索居,后来搬到山里自己玩自己的去了。
宋天明让人恐惧的首先是他的长相,络腮胡,一脸凶相,跟87年版《聊斋志异》图文版上的山魈一个模样。
当初f4窝在我家缠着我爸讲《聊斋志异》,每次遇到山魈,我们问山魈长啥样,他说獠牙20厘米,满脸红毛,指甲手掌长。
我们还是没有具体概念,便去问旁边的周伯。周伯想了想说,山魈嘛,就像杀猪场那个宋天明噻。
我们顿时觉得这概念清晰灵动了,宋天明就是隐藏在镇上的山魈,我们深信不疑,以致避之不及。
还因为他在养猪场杀猪,在我们看来屠夫既然经常杀猪,杀人肯定也不在话下了。孩子只要看到他,撒腿便跑,他老装出猛兽捕猎的样子吓孩子,吓跑了孩子他挺享受,仰头哈哈大笑。
我见过他几次,脸上像爆发过第三次世界大战坑坑洼洼,眼睛红红的真他妈的吓人。
镇上流传着关于宋天明的诸多传说。据说,猪啊牛啊驴啊什么的再拽再闹腾,一被赶到他手下,都乖乖地躺下受死。都说他杀气重,能镇住动物。
胸口碎大石之类的都是小儿科,还有传说,说他能吞下碎玻璃渣再拉出来屁事儿没有,而且是从前面尿出来。
这些稀奇古怪的谣言现在想想近乎搞笑,但那时给我们提供了不少谈资和娱乐的资料。我们时常把他想象成怪物,到杀猪场门口去挑衅他然后逃跑,以此获得被怪物追杀成功逃生的代偿性满足,相当刺激。
自从文武女儿的红鞋子出现在我屋后,我的生活不再宁静,出门买个东西,总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
我问心无愧,自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可一想到小女孩的安危,便心急如焚。
真相被覆盖得严严实实,每条线索都中断了。难道这罪孽,将一直埋在沉重的紫土之下吗?我有些怀疑了。
刘芸经常来看我,给我送好吃的,偶尔我跟她去田野、山上散散心,到地里帮着家人摘柠檬。有时宋金刚也在,他不喜欢说话,不怎么搭理我,看到刘芸给我擦汗他会生气地把头扭开。
刘芸的父母对我像亲生儿子,他们说从小看着我长大,你们家是文化人,自己没有文化,别笑话我们啊。
我说,你们太客气了,刘芸这么懂事都是你们用心教育的结果。
刘芸的母亲叫聂雨清,其实是个相当有文化涵养的人,很早以前她的家族是镇上的名门望族,她这个大千金从小满腹诗书,写得一手清秀优雅的毛笔字,不少慕名而来求墨宝,一睹才女的芳容。
特殊时期时她家被定性为地主,财产全部被清缴充公,一个家被整得支离破碎、家破人亡。
后来她跟刘芸的爸爸洁了婚,有了刘芸,生活慢慢变好了。
我们干一会儿活休息一会儿,完全不觉得累。
喝着聂阿姨做的甜美的银耳汤,坐在地里,微风送来满山的柠檬的清香和野花的馥郁芬芳,错觉自己身在世外桃源。
坐在野草上,聂阿姨跟我们讲以前那些故事。她小时候家里做的衣服纽扣都是纯银的,过年长辈打发娃娃压岁钱,都给白银,我们眼睛都直了。
直到她几岁的时候,家里被抄了,她爷爷收藏的字画被付之一炬,有一幅字画是苏东坡老先生的真迹,老头子想伸手去火里掏出来。
红卫兵说你这条老狗对“四旧”依依不舍,是我们阶级的敌人。
那群人扁担打断了他的手,老头子硬是被活活气得吐血暴毙,现在老屋的墙上还留着血迹,这是对那个惨绝人寰的时代的纪念和控诉。
她还说我们要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生活,和平和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故事讲完了,我们陷入沉默,只听得远处传来风吹松针的呜呜声,像人在哭泣。
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