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乃是河北有首屈一指的大城。即便放眼天下,也只有长安、洛阳、建康三座古都,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然而坐落于邺城中的大魏皇宫内,却装饰简朴,并无半点奢华。
“慕容玄恭也死了啊……想当初寡人进兵冀州,步步谨慎,唯恐为其所趁,最后方知,其自始至终未出府邸半步。”
大殿之中,一位雄武健壮的胡人男子,身穿本族常服,略显感慨的来回走动。但眉间的笑意,也并不加以掩饰。
“陛下太过谦虚了。彼时燕尚未弱,魏方初强,那慕容玄恭成名日久,更是曾连败秦、魏两军。而陛下并不以为惧,力主北上,率军亲征,这才奠定了我大魏兴起之基,乃是大智大勇之举啊。”
席上,一位即便将至中年,却依旧肤白貌美,犹如美丽女子的汉族大臣安然跪坐,微笑对答。
能在大魏的皇宫里自称寡人的,自然只有一个,便是当今北魏帝王,拓跋焘。
而能够在拓跋焘面前如此风度的汉人,也只有一个,乃是北魏司徒崔浩。因其一力辅佐拓跋焘,振兴北魏,与西秦、南梁三足鼎立于中原,故而时人以其“一国柱石”,评为【上品国士】!
拓跋焘略显诧异的看向崔浩:“司徒平日里时常进言劝谏,直言寡人过失,敦促寡人自省。怎么今日里,却这般赞誉?”
崔浩微微躬身行礼,从容开口道:“陛下聪明雄断,威灵杰立,这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哪里需要微臣来赞誉。”
说完一句,崔浩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到拓跋焘一副自矜受用的模样,接着道:“想来以陛下之英图武略,今日召臣入宫,定是打算趁此机会,东讨宇文一族,尽收江北。臣不才,有一得之愚,敢请与陛下共商。”
拓跋焘原本那有些飘飘然的神情,立刻收之不见,眉头轻锁,有些不愉道:“司徒可是口误?苦等多年,难得这慕容玄恭身死,不若直取燕地,连接河北,以为霸业之姿。徐州宇文氏,不也是当初司徒力荐用于屏障南朝的么?怎么今日又要征讨?”
“此一时彼一时也。”
崔浩不慌不忙的接口道。
“彼时梁帝萧衍初登大宝,大举刷新政治。设‘谤木函’以征谏,重吏治而倡清廉,自己每日勤政不缀,节俭不奢。更兼有韦睿、昌义之、曹景宗等大将领军,恐其志在北伐,故而留宇文氏为两国屏障。”
“而此时,萧衍登基已久,乃知其喜好文采,诗文书画莫不精通。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南梁武风渐失而文风大涨,则兵患已浅;放任宗族,优渥太过,节俭之气难以为继,攀附宗亲为恶者渐多,则国力已衰;为帝日久,猜忌心重,当初从龙功臣,今日大半贬谪身死,则君臣离心。”
“既然已无威胁,何必放任宇文氏立国于我大魏心腹之处?”
拓跋焘眉头越深,沉吟片刻,有些不甘的开口道:“宇文一氏,自然早晚当灭。然则北燕骤失国柱,不趁此而定,诚为可惜!”
眼见拓跋焘依旧执着于灭燕,崔浩那士族大家的淡笑涵养,也终于维持不住,肃容沉声道:“慕容玄恭既亡,则北燕再无可一言而定朝堂者。若无外患,争权夺利下,其国势衰颓可见;若陛下贸然征讨,反倒会逼得北燕上下一心。”
“况且,将虽亡,兵未失。慕容玄恭麾下三万劲卒,正是哀兵之时。即便没有名将率领,征战之中誓死效命,则我大魏将士不知会损失凡几。不若让北燕无能之将,统领数年,待其军备松弛,军心涣散,再一战而定。”
“另外,微臣听说,慕容玄恭生前曾多次与人言,其弟慕容垂,有不下他之将才。想来以慕容玄恭之清正,不至于妄言浮语,陛下也当谨慎以对。”
拓跋焘来回急速迈步,胸口以可见的幅度上下起伏,半晌才略微平静,脸色有些阴沉着道:“既如此,明日召集文武臣工,商讨东征之事。”
“陛下圣明。”
看着崔浩满意而又淡然的美丽面孔,拓跋焘的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另一座重城,长安,另一对君臣,也在进行着同样的单独奏对。
只不过相比之下,苻坚和王猛这对西秦君臣的奏对,似乎要随意得多。
“想当初,寡人初登帝位,朝政动荡,百姓不安,眼见慕容恪连败诸军,直抵洛阳,却无能为力。如今寡人励精图治十余年,国力强盛,却是他看不到的了。”
苻坚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模样,也丝毫没有身为帝王的严肃矜持,一番话下来反而满是回忆和怅然,以及一点淡淡的自豪。
而王猛,明明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却连面君时的冠服衣裳,都穿戴得有些不太齐整,与崔浩那近乎名士标尺的模样完全不同。
但细细看去,又不得不承认,在他的身上,似乎天生有一种掩藏于细微中的英锐之气。
“陛下何必感慨?慕容恪看不到,他的子孙,总有一天,会在蓟城看到的。”
看着王猛悠然却又自信的模样,苻坚忍不住哈哈一笑。
“景略说的是,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惜,与燕国之间还隔着一个魏国,否则这一次,寡人就要去看看了!”
王猛似笑非笑的瞥了苻坚一眼,直接开口道:“陛下既然有心,做臣子的又怎能不尽力?天下格局,不变已久。慕容恪的死,却正好是各方重新划分势力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