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贾母同王夫人都催得急,宝玉这几日除了不得不外出时,余者都在蘅芜苑里同宝钗作画。湘云就在一边教香菱作诗,偶或跑来指手画脚两回,总惹得宝玉轰她撵她不可。
这日正往里头点插人物。宝玉见宝钗点的黛玉,不是背对观者,就是映于窗上林间的模糊剪影,遂道:“宝姐姐,怎么没得一个眉眼清楚的林妹妹?!”
宝钗笑道:“你能画来?我是不能的。林妹妹要细描时,总不得韵,我在那边预稿上试了几回,到底不成。只好这般了。你若能时,只换你来。”
宝玉过去一边的预稿上看,果然有描摹得七八个黛玉,却也奇怪龙吟剑道。画旁人时,或有眉眼没画对的,或有脸庞有出入的,因此不像。再看宝钗画的黛玉,明明眉眼五官都是对的,只一看就不像黛玉。
宝玉不信,自蘸了笔要画,提笔立了半晌,墨汁子都滴下来了,却下不得笔,遂掷了一旁道:“林妹妹种种态度,实在难描难绘。我竟是错怪姐姐了。”又去看宝钗点的几个影子,点头道:“却是这两个,虽不见人面,眼见着就是林妹妹,再不会认错。”又叹,“果然我这样俗人,是画不来仙姿的。”
湘云正同香菱讲韦苏州两句“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却听宝玉在那里长叹,便走了过来拿指头敲他道:“好你个俗人,昨日怎么画我来?!”
宝玉一时语塞,湘云岂肯轻饶了他去,两人一个追问,一个搪塞,一个要清算,一个忙躲藏。直绕着宝钗转圈,宝钗又笑又劝,到了还是宝玉赔了几百个不是,才得湘云放过她。却仍要道:“我们知道,在二哥哥眼里,谁也比不得你那林妹妹!”宝玉只好赔笑,却一句也不敢再说。
香菱看着也稀奇,她自被薛蟠收了房,只见男人强凶霸道的,这几日在这里天天看宝玉在几个姐妹间顾此失彼委曲求全,只觉着新鲜。“原来世上的人这般不同,平日只听人说宝玉如何呆性子不长进,原来这不长进也是各有各样的。”却是呆丫头的呆想头了。
因前日王夫人曾问起这画的事,二宝待住了笔,便一同往王夫人那里细说此事。王夫人留了两人一同吃饭,只宝玉听说黛玉从家回来了,便忙忙咽了往贾母处去。王夫人要待说他两句,反被宝钗拦下。
撤了饭,沏上茶来,娘儿俩闲坐说话。宝钗方道:“我正有一事要同姨妈说,宝兄弟在跟前倒不便了。”
王夫人只当宝玉在里头做了什么怪,忙急问何事。宝钗笑道:“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前些日子见着林妹妹那里一个新鲜玩意。我就兴出个念头来,说给姨妈听听,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原来是那日宝钗见了妫柳她们弄出来的浮尘集市,想起外头有胶泥捏的小桌子小椅子之流,又见元春十分喜爱家中的园子,只虽担了个省亲别墅的名儿,却也不得随时来逛逛。便想着不如照着整个园子的样子,也拿些小木头小竹子的把这园景都原样塑了出来。也跟着布林点花,堆山引水,恰如市面上的仙山盆景的模样。岂不比如今这平平的图画更有趣些?
果然王夫人听了这主意连连点头,只让宝钗拉了宝玉赶紧做这个去。又道凡有应须之物,只让凤姐安排去。说着又要让人去叫宝玉来,宝钗拦着笑道:“姨妈不晓得宝兄弟那性子,最烦拘束的。近日连作了两幅画,虽他口里不曾说什么,却也远没有当日那般兴头了。只碍着娘娘喜欢,才忍下性子画到如今。
若这会子跟他说起这事来,不免他要生出‘一事未了,又添一事’之怨,虽嘴上不肯说,心里到底没了趣儿。往后只推三阻四的,我们也难奈何他。倒不是我一个人做不得,只是到时候呈到娘娘跟前去,娘娘只怕爱宝兄弟的诚心比爱那园子玩意还多些儿!却是仍要他出力才好。
我想着,依着宝兄弟那性子。我们这里自操持起来,也不喊他帮忙。这事又是个新鲜事,里头各样东西如何调弄,更是个细致有趣的活计。我们只晾着他,他若看了,保不齐就想来帮忙。我们还要嫌他粗手粗脚不得用,如此几回,才许他加入,这才成了!他这般求来的,也不会随意歇了心思,便是往后做疲了想懈怠时,我们也可拿他当日所求来警醒他。姨妈说说,我这主意可成?”
王夫人听了早不住点头,这会儿紧拉了宝钗手,笑道:“我那魔星,也只你有这能耐和法子降住了他去混沌决!不说旁的,只说这回两张画儿。若是没有个你在里头,凭他,不知道后年能不能得一幅了!你的主意最正不过的,不错,他就是那‘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子性子。非得让他自己起了意,凑上来,才成呢!
就说读书,小时候你大姐姐教他,还得举出几样条件来,都做到了,才开恩教他几句。就这样,日日把他兴头的!三二年时光,就教了几千字在肚子里了。后来等真该进学了,请来多少先生,只要他能听,什么不教给他?却是不爱学了,一会儿嫌这个解得不通,一会儿说那个举证太迂……你看看,倒不如小时候求着拜着才肯教他两句时好学了!”
这事儿宝钗却没听说,这会子听了笑着点头道:“原是娘娘深知宝兄弟性子,一早就有了引他上进的法子。”
只眼前仍要忙那画儿的事,宝钗也只趁空儿把或者要用到的东西陆陆续续列了出来,如今薛蟠不在家里,要往外头要东西也不那么便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