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睁眼时恰是丑正二刻。昨日武后临睡前放了她一日假,因此今日不必早早就赶到御前侍奉,可婉儿醒得倒比平常更早。
从前人人都说底下人苦,个个都想方设法要向上爬,婉儿那时年纪小,在外面听了,也拿这些话去问阿娘,换来的却往往只是一声叹息,或是一阵苦笑。
“只要人平安,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这是阿娘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婉儿那时候不懂,这三四年间侍奉武后,渐知高处之寒,方明白阿娘那种又怕又羡的心情。当年祖父那般显赫,青年宰相、四品侍郎、独掌诏令、风神吐发,只因一朝圣人夫妻两个吵架,不但身死家灭,还背着谋逆的罪名,坟茔不立、香火无继。
倘若婉儿未曾深知为人臣妾之艰难,对祖父和父亲的际遇便不会有如此深的感慨,然而她不但深知为人臣妾之艰难,而今还渐渐体会了荣华权势的妙处,对当初那桩逆案的心情便越发复杂了。
新皇立了近半年,太后威权愈重,为了分宰相之权,除了委任诸武、提拔寒门之外,还有意无意地将许多朝务引到内廷来,让高延福、阿青、贺娄氏和婉儿几个过手。
婉儿借着文采的光,颇拟了几份大诏旨,德音教令,更是常有参献,倘若单论拟旨的次数,不论轻重,只怕一二北门学士也未必及得上她。从前宰相们眼里只有几个尚宫、内侍长官,而今渐渐地也把婉儿放在眼里了。凭是哪位宰相,见了婉儿,都要客客气气地唤一句“才人”,逢年过节,名札礼物,亦从不曾有过间断。
婉儿自记事起便是没官宫婢,虽有舅父照拂,却也处处低头、事事小心,被选在武后身边的头两年,根基未深,直到这两年,方才渐渐地体会到了受人看重的滋味——最妙的是,这看重不但来源于宫中那些粗鄙的阉人奴婢,有些还源自外廷的衮衮诸公。
那些与祖父和父亲一样、同出高门、学识渊博、风姿凛然的大臣们商议而未决的事,武后却也常常会拿来与她这小小才人商议。虽还只是玩笑逗趣般的问询,婉儿也不敢妄自参议,至多是揣测武后之心,遮遮掩掩地提上一两句,然而此等执政秉劝的感觉,却依旧令婉儿心往不已。
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到她四十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如祖父一般,独掌诏令、权倾天下?她已不止一次听见人说祖父在御河之畔徐行吟诗、步风览月的轶事,倘若她能继祖父之后,是不是也能留下些为天下所传颂的轶事?
婉儿知道朝堂是个浑水坑。也知道如她这样的没官宫婢,上不能为官做宰、出将入相,下不能继立门户、支撑家业,实在不该有这样的妄想。可是人离庙堂近了,尝到了这里的甜头,便绝难抽身。不然朝中有多少因倾轧而破家灭身的大臣,祸福旦夕、身家不保,为何那些大臣们偏偏还要削尖了脑袋往上钻?
婉儿叹息一声,侧躺过去,懒洋洋地打量前方。
天尚未明,屋内屋外都是昏沉沉的一片,只有外屋一盏在角落里亮着,微光自帐幔外传来,间或伴随着小宫人压抑着的喷嚏声。
婉儿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宫中炭火皆有定数,如她这五品才人,分到的好炭将只能够内屋取暖,外间所用,不但是稍劣些的炭、点燃时总有些许青烟,数目也不如她这里用的足。她这里暖得只消盖一层锦被,外间当值的小宫人却只能贴在炭盆边瑟瑟取暖——然而就是这样,也比那些守在门外挨冻的要好多了。从前她没入紫宸殿时,用的都是能将人呛出眼泪的黑炭。
每年宫中总有几人因为用了这样的炭,夜里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然而掖庭局的处置法子却不是送更好的炭来,而是一室之内,夜里只许烧一盆炭。
婉儿至今记得那些与阿娘相依偎的寒冷夜晚,无论白日里怎么晒,被子也依旧冷硬如铁石,冻得受不了时,一屋中只能几个人围在一起,挤在炭盆边伸手取暖——那时她们的喷嚏声可比外面这两个小宫人的要响多了。
婉儿牵了牵嘴角,披衣起身,在门口时已见外面那两人都站起身来,乖巧行礼:“才人。”
婉儿点了点头道:“我要看书,把灯点起来罢。”
两个小宫人眼中俱是一亮,一个马上便去寻了炭,搬到外间案边,一个出去叫人进来,便有人陆续地来服侍婉儿穿衣洗漱,又有人点亮大烛、烘暖坐席、铺开纸笔、燃起香炉——自武后命婉儿做了那些事后,婉儿这才人才真有了五品才人该有的样子:皇城之内可按品乘舆、出门准按品乘车辇,正宫、离宫中都有了像样的住处、而非是庑下小间,侍奉的人手也比照着才人之例添加,连郑氏那里都添了两个服侍的小宫人。
有时婉儿会生出一种自己真是后宫妃嫔的错觉,只不过纳她的不是李氏天子,而是武氏太后。连她与武后相处的方式,也越来越像是天子与嫔妃了——白日服侍穿衣、关照起居,夜里解乏祛闷、侍奉床笫。
可惜武后终究是个女人,顾及物议,所以暂时以婉儿充任这假凤虚凰之事,等到她根基牢固,只怕少不得会有那么一两个男人,替了婉儿来做那真真正正的解乏祛闷之事。
婉儿想起昨日千金公主向武后说的话,垂下了眼,心中竟生出淡淡的不悦。
这位公主以前便甚是贴靠武后,如今武皇后成了武太后,就更是殷勤备至了。一国大长公主,论辈分还是武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