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忙地向外间看了一眼,这时节两个守夜的都已睡了,便引阿欢到里面,替她脱去外衣,将她塞到我床上被中,低声责备道:“大冷的天,你住的又远,跑出来做什么?”
她冻得手脚冰凉,便一力把冷冰冰的手向我腋下塞:“我不过来,你便过去了,这时节叫人抓到你偷偷出门,你以为是好事么?”
我被她冰得直龇牙,不敢高声,只能不住吸气:“冷。”
她便把手收回去,压在自己的臀下,两脚在被内直踢了一阵:“我也冷。都开春了,怎么还这样冷。”
我看得不忍,便又翻身过去,两手捂住她的手,身子贴着她暖着,她被我一贴,便笑道:“这样就不冷了。”曲身抬头将我一看,倒回去时道:“我那里偏,他们向我回事不便,平常都在前面处事,今日自陶光园回来,恰好想起还有几件事未了,就到前面来了,夜里原本就预备宿在前头,去你不过数百步,路短,不怕被发现,你不要白担心。”
陶光园宴后出来便已是天黑了,而今省中除去紧要部司外都只坐半日衙,谁有空和她去处置那些“未了之事”?分明是她故意留在这一头,夜里专门要来寻我。
我心中极暖,捂着她的手亲了又亲,挨着她道:“我没什么事,你也不用特地过来。昨夜阿娘亲自陪我入睡,今日又特地叫我管殿中、内侍两省之事,可见不曾疑我。你也不要担心。”
她轻轻笑道:“你这人什么脾性,我还不知么?遇见这样的事,心里不知怎么悲天悯人呢,我若不过来陪你,放你自己住一夜,到明天眼睛就该肿了。”
我嘟囔道:“哪有这样的事。”口虽如此,到底心中沉郁,轻轻一叹,因她手已暖了,便松开她的手,与她并肩躺好,两手枕在脑后,茫然地看着前方:“阿欢,我害怕。”
真是奇怪。我心中明明是怕的,可手一点也不抖,若我的灵魂能脱出身体旁观我现在的表现,一定觉得这身体看上去既沉静又端庄,可我真的是害怕,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阿欢侧过身,趴在我的胸口上向下看我:“我知道你害怕,我也怕,遇见这样的事,谁不怕呢?可再是怕,也总是没有法子,只能一步一步地过去。”
奇怪的是,这黑夜分明很黑,几乎没有光照进来,可她的眼睛却依旧是亮晶晶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会在里面自己发光似的,我出神地望着她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她已经经历过多次我所头次经历的这时候,不知怎地,生出些许怜惜:“阿欢,你若不介意,我想听听你的事。”
阿欢挑眉看我——她的眼睛这样亮,连眼睛上面挑动的眉毛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这么说?”
我轻轻牵住她的手,将她自我身上带下来,侧过身,与她面对面地躺着,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我才发现,我的一切事你都知道,可我却对你从前的事知之甚少。”
她不自在地笑了笑,道:“你已知道得够多啦。”想要将头转过去,我忙扯住她:“你若不想说,我也不强求,可你若能同我说一说,我…我心里更好受些。”
她犹疑了片刻,低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那些事。我…我妹妹七娘,你知道罢?她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娘子,笑起来比牡丹还漂亮。因为生得漂亮,颇得家中宠爱,就养得有些淘气,我那时不喜欢她,觉得她分了阿姨…阿娘和阿兄的宠爱,尤其家中仆从不够,阿娘让我照看她,我更不喜欢她了,就总对她爱答不理的。她自己在院子里玩,一待就是一二个时辰,从不乱跑,我就也不管,只要到时见去叫她回来吃饭就行。后来有一日,不知怎么了,回来时是哭着的。问她,她也不说,衣衫也是破的。阿娘将她叫过去问了后,出来便将我狠打了一顿,怪我没照顾好她,之后阿娘又一直哭。我那时…也不懂事,不但不认错,反倒认定是阿娘偏心,后来阿娘再叫我看着她,我就更不理睬了,我那时只有一个乳母,已有六十余岁,根本不中用,七娘自己有一个乳母,吃着她的月例,却不管她,每天就是去屋后喝酒赌钱,阿娘每天白日要去母亲…崔氏那里当值,入夜才能回来,也不得照料,无生忍又和兄弟们住在一处,每日读书,根本没人管她。她就这样胡乱过着,有一日,到饭时还不见她,去叫她又不在。一直找到傍晚,才见韦洵抱着她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是看见七娘掉在水里,赶着救上来时已没气了。父亲和崔氏将韦洵叫去私下问了几句,出来时强说七娘是落水死的,叫快快去葬了。阿娘和我不信,想去看她,家里不让,我就夜里偷偷跑进去看了,身上全是伤,根本就不是落水死的。我去和父亲理论,父亲反倒怪我没看好七娘,将我关在房中,活活饿了三日,阿娘哭着求了崔氏,将我放出来。阿娘自那之后就生了病,接着就病死了。那之后我就由崔氏养到大。”
她说话时头不自觉地便偏过去,声音虽是轻快,可等我靠近一看,却见她脸上沾满了泪,见我看她,便将泪一抹,笑着道:“都过去了,而今他们都被流放,还不知捱得过几年——最好是多留几年,省得死得太轻巧。”
我抱住她,什么话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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