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饮酒了。{}
每年圣寿, 上下都要喝得酩酊大醉,好像不如此, 则无以展现君臣尽欢的祥和气派。
婉儿扶着她坐到榻上,略替她擦了擦头脸, 手伸下去, 要解她的衣裳,她却捉住了婉儿的手,那双烂醉迷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婉儿笑:“如何?”
婉儿怔了怔,微微屈膝躬身,轻声道:“不知陛下意何所指?”
她笑:“石榴裙…如何?”
婉儿不自觉地便将眼光落在她身上, 自上而下地打量这身衣裙。平心而论, 这不是她最好看的衣裳, 婉儿闭着眼都能挑出十套以上更好的来,可是这却又是最衬她的衣裳, 衬得她似一个风韵成熟的女人, 艳丽,张扬…妖媚。
婉儿眼皮一跳, 将眼垂下去,不敢再向她身上看。
她固然也有许多像普通妇人的时候, 会和尼师们谈论佛经、虔诚地供奉佛祖, 和诸公主宗亲们讨论家长里短、看小宫人们踢毬跳舞,听见稀奇古怪的事便好奇、浑不管这事从道理上说不说得通,看见漂亮的衣裳物件就挪不开眼、总要想方设法地得一份来,她也穿着许多普通妇人穿的衣裳, 并非时时刻刻都端着一个“皇帝”或“贵人”的架子,亦时有温柔妩媚的时候。
可婉儿从不曾想过“妖”这个词可以着落在她身上,自婉儿记事起,她就已经是“武后”,是天下之母,端丽疏朗,果决不下于男儿。一国皇后,自然不会有那种勾人神魄的妖冶。
何况这人不但年过六旬,还早已儿孙成群,是一大家之长、一大国之君。
她像是看穿了婉儿的心思,笑容中忽地带了几分促狭,侧过身来,一手支在颊边,一手松松搭在腿上,双腿一前一后地侧蜷起来,压在下面的左腿缓缓伸出,以脚尖来点婉儿的腿:“怎么,太丑了,你都不敢答朕的话了?”
她说这话时声气不同于平常,颇有些集妲己、褒姒、卫夫人、张丽华之大成的意味,可气势上又更近于各位后主、末帝,婉儿一时竟忘了敬畏,扬声道:“不是太丑,是…极好看。”抬头时看见她直直盯住自己的双眼,微微一怔,忙将头压下去,轻声道:“不早了,陛下…安歇罢。”
她没有应声,只是继续看着婉儿,半晌之后,才微笑道:“不止是好看,还是‘极’好看么?”
婉儿低声道:“若与那几套凤鸟牡丹、日月星辰的大衣裳比起来,自然是不及的。可陛下不常穿这样的衣裳,忽地一穿,我们见了,自然都觉不同寻常,若论好,还是那几件更端庄些,望之如天神临凡、摄人心魄。”
她轻笑道:“你和她们待久了,好事没学会,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见长。”笑过之后,忽然却又一叹,缓缓伸手,婉儿忙扶住她起身:“洗一洗再歇么?”
她却将婉儿推开:“不甚困倦。”慢慢在地上站直,一手捏住裙摆,微微扬起,摇摇晃晃地走向妆镜,婉儿怕她摔着,忙忙跟在她身侧,她却还算稳当,立在镜前,头斜向一侧,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又回头向婉儿道:“朕…我有一阵子,倒是常穿这样的衣裳,那时我也不过是你这样的年纪。”
婉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时候了,微低了头,不敢接话,她倒也不曾等婉儿的评价,自顾自地就说了下去:“我十四岁就入了宫,就在这洛阳宫里,也如你一般,初即封了才人。”停了停,又道:“可谁知道,初入宫虽封了才人,却守了许多年依旧还是才人,才人,呵。”
她自失地一笑,眯了眼去看镜中的影像,婉儿悄悄抬头看她,看见镜中内外她的两个重影,一时竟有些目眩,半是试探,半是冒失地道:“陛下喝醉了,记错了时间,陛下是在先帝登基那一年才选入宫的,何来许多年的才人之说。”
她微笑摇头:“只有你我,你不必装出这副模样,我的确是先入了太宗之宫,再入了先帝后宫,他李氏有聚麀之乱,天下皆知。”
婉儿皱起眉头,委婉地劝道:“陛下饮了酒,酒后郁积发兴,都易伤身,还是不要追昔忆往了,不如早些歇下。”一面说,已小步上前,欲导她向床上去,她这回倒没怎么阻拦,任婉儿扶着,踉跄着向内走了几步,临近床榻,却又驻足,偏头看着婉儿笑:“一顿小宴,人人尽欢,独你接上引下,捉刀代笔,不曾稍息,到了宴后,人人不过一走了事,你却又要奉盂接那呃逆秽物,又要擦拭洗漱,还要小心扶持,唯恐跌了我这老骨头,却是辛苦你。”
婉儿半推半搀地将她扶到床上坐定,方道:“为陛下尽忠,本是妾之本分。”弯下腰去,为她除去衫裙袴袜,她却还半靠在床头不肯入睡:“你这样辛苦,该好好赏你——你想要什么?”
婉儿跪下身去,两手向内去扯被角将她盖住,她没得到答案,忽地伸出手来,捏住婉儿的下巴,用力一抬,婉儿便被她捏得仰起脸:“你到今年,将要三十岁了罢?”
婉儿初时以为她莫名动了怒,心小小地悬了一下,待见她满眼迷蒙,人靠在床沿,头却还在一点一点地晃动,便知不过是酒后任性,松了口气道:“过了元日,便入二十九了。”下巴被捏得痛了,便挪了挪膝盖,轻轻唤:“陛下?”
她松了手,整个人倒了下去,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过了二十九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婉儿一时揣摩不出她的意思,陪着小心道:“自然是继续侍奉陛下。”
她笑着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