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省的内宅说是“宅”, 其实至为狭小,初时是父亲考虑到我已出嫁, 专为我在命妇院留出的一间屋子, 预备着我在参加典礼或入宫朝觐时用——当然, 这屋子名义上并非是我一人,而是为“诸近戚体弱出入不便者”而设, 而且我几乎没有用过这屋子,要么是直接入内廷休息,要么便是与众姑母、姑祖母一道在正院待制——母亲登基后,为我留的这屋子不但没取消,反倒又扩了一些,中间隔开,变成了内外大小两间, 举凡遇见元日、冬至等大朝集,住在家中嫌远,住在宫里又怕天未亮时出入不便, 便可直接住在这里,省去了许多内外路途的时间。因此之故, 宫中都十分直白地称这里作“长乐院”。院中执事,虽领着省中俸料,却唯王仙仙与裴兰生之命是从。
我坐在外间小厅时天已全黑了, 本来巡逻的卫士手执灯火,不间断地在门口往来,然而我来之后, 他们却忽然悄悄地改了路线,不自我门口,而自命妇院外路过了,仙仙说这是既定的巡逻路线,到了一定时候,见这里有灯亮着,便要避出去,免得惊扰女眷,我却不自觉地生出些恐慌来,命仙仙与冯永寿两个在门口候着,片刻不许离开,“若听见异常动静,一定要马上进来”,又取了随身短刀向桌上一放,想了想,不妥,压在座椅上,又不妥,最终还是提起裙子,绑在小腿上,刚刚绑好,门外已经悄声道:“崔相公来了。”我忙放下裙子,庄重地坐在椅上,郑重地对崔秀微笑颔首。
崔秀含笑进来,并不因此时、此地而玩忽礼节,彼此见过,特地不坐离我最近之处,而是隔开一席,待仙仙上了果饮,又笑问能不能赐茶,我心下才略安了些,细细打量崔秀。
说来他与我认识时间已不算短,又已是宰相,我本该对他十分熟悉,可一则平日里见的人实在是太多,二则我私下里对时下的这些男人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亲近之意,与他交往又纯是因崔明德之故,因此竟从不曾认真打量过他,现下一看,才发现母亲为何于许多人中单单看上了他:朝中不乏fēng_liú俊士,容颜出众者更是比比皆是,可没有一人有崔秀这等内外兼修的儒雅书生气的,单看着他时,便已让我想起前世一位著名的“大叔”演员,虽然我现在已记不清他的名字、只隐约记得姓陈,却一直忘不了这位演员的气质,和他为主播妻子怒辞央视的故事。而崔秀比之这位演员,还更多几分宰辅重臣运筹帷幄的气概——像是崔明德——令我不自觉地要端起主公的架子,却又丝毫不敢以臣僚视之。
崔秀喝了茶,看着便更精神了,不忙与我说正事,先笑着道:“一向耳闻内廷煮茶,不加盐、辛,以茶之叶入清水熬煮,不加他物,务求茶之本味?今日一尝,果然清雅。”
我奇道:“此法流传甚广,崔公不曾试过?”
崔秀笑着放下茶杯:“天潢贵胄,得而一见,已是不易,供御内物,臣下辈岂能得而尝之?”
我方明白他在说前次见面不得的事:“那一日不得赴约,实是事出有因,当时不好马上派人和你说明,想必叫你久等,是我之过。”
崔秀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封书札,又自札中取出一纸,起身双手递给我:“二娘托我交给公主的。”
我怔了怔方明白他不是在叫我,接过信一看,是崔明德的笔迹,只说了两件事:年底之前仗一定会打完,一应军需,以及朝中动向,托我多加留意,其后诸事,也请我与崔秀等人提前商量好;时局非常,虽是之前叮嘱我蛰伏守静,然而该要出手时也不要拘泥。
信的语气极不寻常,我不觉蹙了眉看崔秀:“她二人在边疆…一切都还好么?”
崔秀淡淡摇头道:“洛南公前时染恙不起,中军不敢妄动,只好固守堡垒,前军亦有所顾忌,某尚未得到消息,不过据来信中说,此信发出时已派人向都中报信,想必陛下那里已经知晓,迟迟未有明文,想是见边疆情形尚好,洛南公那里又无确切消息,不好寒老将之心,但陛下心中,多半已有了万一之备。”
我算了算来信的时间,再与军报的脚程一比,顿时不寒而栗:“陛下时在病中,国事多由宰相、魏王、梁王与我,结果这么大的事,你与我却都不知道?”
崔秀轻笑:“正因此事重大,所以公主与某皆不知,料想魏王、梁王也不知道。”
我不自觉地伸手去寻自己的茶杯,拿到手时才想起阿欢不让我过午之后喝茶,因此这些时候夜里上的都是果饮:“军需后勤等事我明白,其后诸事,指的是什么?”边地苦寒,独孤元康年迈又有病在身,在边疆多半撑不过这个冬天,因此无论是为了孝顺父亲,还是为了朝廷局势,独孤绍都必须赶在寒冬之前结束这场战争,为此则只能再向朝廷讨要额外的人员物资,然而本来已做好长久的打算,这样一催,这场战争便胜败难料,“其后诸事”…但愿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好在崔秀先为我解释道:“公主不必担心,二娘她习惯未雨绸缪,‘其后诸事’,未必便是觉得此战不能获胜。其实此一战,无论胜与不胜,朝中都将有一番大争夺——不胜,便当思虑下一任主帅为谁,二娘与十六娘该如何自处;胜了,则该思虑朝中局势,军权谁属。”
我若有所悟:“如今边疆有娄师德、王孝杰、唐休璟等人,手握重兵,都中李昭德贬而复用,朝臣党而争求诸孙出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