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纷纷扬扬, 四面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颜色。独孤绍坐在廊下,一手执卷, 一手捏着身上旧披风的边, 两眼茫然地望着飘摇而落的大雪, 连崔明德踏雪而来、走到近前都不曾发觉。
崔明德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伸出手, 轻轻将独孤绍的肩一搭,独孤绍此刻才如梦初醒,猛地转头,对崔明德扯着嘴角一笑:“你来了。”起身急了,身子一晃,头上、身上的雪水一阵乱滴。
崔明德一把将她扶住,责备的话将出口, 又忍住,看她一眼,道:“我来了。”接过独孤绍手中的卷轴, 展开一看:“军学之利弊?”两眼将独孤绍一看,半嗔着道:“先翁之遗笔, 你就这么任风雪吹着,毫不爱惜?”
独孤绍经她提醒,方讷讷道:“我坐着时还没下雪, 谁知这时候就下得这么大了?”忙不迭地要将卷轴向怀里塞,崔明德一把拽住她:“你人早便透湿了,这纸札如何经得起你这么揣?”
独孤绍听了, 便又向屋内去,崔明德已熟门熟路地唤来侍儿,拿新衣裳催独孤绍换了,命人置了热酒,两人在窗边对坐看雪,独孤绍心中发虚,忙替崔明德斟了酒,笑问她:“今日回得这么晚,是有公事?”说话间打了一个喷嚏,更觉赧然,崔明德却视若未见,端起酒杯小小啜了一口:“第一次讲课,学生多问了几句。”
独孤绍一听便知端地,将酒杯重重一放:“他们见你新来乍到,又是个女人,留难你是不是?是哪几个杀才?”
崔明德轻轻一笑:“没有留难,只是有几人格外‘好学’,多请教了几个问题。我都答了,额外给他们留了功课。”又饮一口酒,道:“祭酒答应‘地理课’的考试由我全权负责,所以我便听从公主的意见,分为‘平时分’和‘考试分’,‘平时分’占一半,‘考试分’占一半,凡是在课上表现不佳,或是平时功课做不好的,都会视情形扣除‘平时分’。”
独孤绍望见她的笑,蓦地生出些冷意,热热地饮了一大口酒,又打了一个喷嚏,方笑道:“只是学生胡闹不懂事,若闹到不能结业,恐怕就有些太过——当然若是那些冥顽不灵的就不一样了,这种人不但不该让他结业,你告诉我,我带人去,打断他的腿!”
崔明德只是笑,将酒杯推开,手执方才的卷轴,凝神细看,看到一半,已赞叹出声:“先翁多年军旅,于这些兵汉的习性果然熟稔,所言之事,字字切中要害。”
独孤绍早已将卷轴上所说事看得熟烂,喟然叹道:“可惜阿耶只写到一半,也不及上遗疏,我现在在家守孝,又无名分,也不好贸然提起——要不然你写一疏,奏闻于上?”
崔明德不语,继续将这一卷看完,偏头细想了一会,淡淡道:“我不过一个小小教习,人微言轻,且不说提了会不会有结果,只说我到那里才几日,就写了这么大一篇出来,岂能不惹人生疑?陛下生性忌刻,军事又干系重大,你我本已居是非之中,何必再为自己惹麻烦?”
独孤绍蹙眉道:“那…也不能不说啊。”想了一想,又道:“若不然,请李二去提这事?不成,军学本是李二所立,她既已脱了手,便不可再有太多干系,不然倒显得军学似李二私人的一般,你阿叔是宰相,也不大好提…宋五百几个都是粗人,写不出这样的东西。”眼看崔明德,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崔使君想必有妙计?”
崔明德阖上卷轴,偏头微笑:“我也是人,不是什么神仙,怎么见得就事事都有主意?”
独孤绍大笑:“本来我还不知,你这样说,就一定是有了——快说,不然…”
崔明德睨她:“不然什么?”
独孤绍道:“不然…我就要使些手段。”
崔明德索性将两腿盘起,两手垂在膝上,优哉游哉地看她:“哦?什么手段?”
独孤绍将眼一转,蓦地自榻上起来,一步跨过几案,两手将崔明德搂住:“这样的‘手’段。”挨着坐下去,腿将小几踢到那一头,人蹭在崔明德身上,嗅得她身上的香气,早已软在她身上,搂着她脖子,口中轻喊“狸奴”,在崔明德颊上一亲,崔明德恼得将她一推:“独孤绍!”两眉倒竖,恨不能如市井泼妇一般叉起腰来,却终只是怒目瞪她:“你就是这么守孝的?”
提起“守孝”二字,独孤绍脸上的笑意便褪去了,半真半假地嘟囔:“又没将你怎么…何况那老兵自己都不在意这些事,我又何必做那惺惺之态?”一面说,却已松开手,走到案边,重展开卷轴,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细看。
崔明德见她面上凝重,不自觉地也自榻上起了身,走到她身旁,伴着她坐下:“不是责怪你,只是你阿耶如何想,那也只是他做父亲的心意,我们做儿女的,总也要尽自己的心。”牵起独孤绍的手,又道:“我知你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只是偏偏是这些繁文缛节,方支撑起了我们眼下所能得的这些东西。”拿起卷轴,轻轻笑道:“何况你阿耶所言的这些事,也正要借重这些繁文缛节的礼法。”
独孤绍若有所悟,斜眼看她,崔明德将卷轴重新收起,拿出一个锦囊,细心收好:“临淄王年纪已长,不日即将成亲开府。他是庐陵王的长子,陛下的长孙,又是韦四所抚养的唯一一个儿子,陛下绝不愿放心让他之藩。但群臣之心,却又希望他能早之藩地,明正长幼,远离是非——无论武氏,或是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