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的心里有隐隐地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隐忧。母亲察觉了她的异常,轻声问道:“今日那人叫你去做什么?”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担忧。
婉儿不愿意让母亲担心,故作平淡地道:“她夸我才学好,让我在紫宸殿当值。”
母亲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双膝向前,凑到婉儿身边,低低道:“你…答应了?”
婉儿失笑:“阿娘说的什么话,她都开了口,我还能不去么?”
母亲苦笑道:“是我糊涂了,我…我怕她记恨,唉。”
婉儿想起白日里那个人的表现,倒并不像是这等心胸狭窄之人,只是这话也不好对母亲说,毕竟这十几年来,母亲心中的那位一直就是一个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狐媚小人,若是自己出言分辩,难免惹母亲不悦,再说,自己才见了她几面,又怎么敢笃定自己就知道她的性子?婉儿便只是笑着替母亲挽了挽散落的鬓发。母亲不似她的好运气,白日里总被分去做些活计,这些活对年轻的粗使宫人来说是好差,对母亲这样年届不惑的妇人却着实不容易,今日忙了一日,眼睛像是比昨日又更浑浊了一点,鬓边也又添了一根白发。
婉儿顺手将那一根白发拔掉,母亲从她手里接过白发,眯着眼一看,半是叹息半是无奈地道:“阿娘老了,不中用了,本来想闲暇的时候给你多做件夏衣,做到现在,也只得了一个袖子。”
母亲的年纪与那个人差不多,然而那个人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七八,母亲看上去却仿佛六十老妪一般,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相差实殊。
婉儿心里酸楚,面上倒笑得越灿烂:“宫里一年四时自有衣裳,舅舅前些时候也托人带了衣裳来,便这些已经穿不够了,阿娘白日里要做官家的活,晚上好容易歇一歇,就不要再为我操劳了。”
母亲笑着说:“你如今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那些人做的衣服都不合身,好好的小娘子,正是青春爱俏的时候,穿的衣服短了一截,叫人看了还像个闺秀的样么?还是我给你做的妥帖。我白日的事其实不多,只是这几日换了个执事,不似从前那样管得松,我们只好坐在那里白耗着时辰,其实不累,你不要担心,今年你舅舅偷偷送了几匹彩绫,我给你裁几身汗衫,穿在底下软和,你行动时小心些,不要露出来,叫人看见。”
婉儿见劝母亲不动,只得干应着,因想起白日里得的绢,便兴头头道:“我今日得了十匹绢,是上造的彩绢,阿娘看看合适否,若合适,阿娘也裁几身衣裳,这是那个人赐的,纵穿得花哨些也不碍的。”母亲听说婉儿不但没受责罚,反而还有赏赐,面上既惊且怕,满口还道:“你看看,若是寻常的绢,就拿去换成钱,留着与你的同侪们买些东西,紫宸殿里当值的,绝非普通宫人,你要好生与她们相处。”
婉儿笑道:“那个钱我自己也有,以后当值有俸料钱,还有赏赐,不差这些的。”不等母亲反对,起身便去搬日间所得的赏赐。这东西是直接由内侍们搬来的,连婉儿自己也还没看过,为叫母亲开心,特地笑吟吟地选了最艳的一段,抱到母亲跟前,与她一人执了一端,慢慢展开。
这是一匹桃花绢,以水红为底,四角绣着大朵桃花,展开到底,中间还绣着几幅图样,原来却是宫中做帐幔、被褥的绢布。
母亲一手执着一角,一面伸手指在图样上,细细分辨一番,才嗤笑道:“是说的王献之的故事,这等…人,用的绢布也是这般,我不用这绢。”
婉儿却没有听过这个典故,扯着母亲的衣角道:“王献之的什么故事?阿娘说与我知。”
母亲笑了笑,道:“你也大了,说与你知也没什么。这是王献之与他的爱妾桃叶的故事。当时他有爱妾名桃叶,王献之为其作《桃叶歌》送渡,桃叶则答以《团扇诗》。都是淫佚之曲,没什么好读的——婉儿,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婉儿强笑摇头,道:“没什么,忙了一日,有些累了。”
母亲关切地道:“既是累了,就早些歇着。你在那地方当值,虽未必在那人眼前,也须时时处处小心留意,切不可争强斗狠,尤其你是新选过去的,对资历深的同侪要恭敬些,不要恃才傲物,亦不要与她们走得过近。”
婉儿心里惊骇,唯恐母亲担心,只是喏喏而应。母亲见她面色不佳,絮絮叨叨地将她送到床上,方才叹息一声,悄悄地点起油灯,躲到另一头做衣服去了。
婉儿几乎一夜未眠。
前几日都是母亲起床之后来摇醒她,这一日却是听见母亲的响动便起了,利落地穿好衣裳,母亲尤自嘱咐些谨慎小心、与人为善的老话,婉儿却收起从前那等不耐之心,静静听着,眼看着母亲将她本已服帖整齐的衣襟又理了一遍,又弯下腰替自己将腰带系好,微笑道:“我省得,娘不要担心。”
母亲又在叹息,边叹边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那一双浑浊的眼中分明有泪,却到底是笑道:“我儿聪明伶俐,自有福佑,阿娘没什么可担心的。”
婉儿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将要走时,母亲又将她叫住,那双曾经如柔荑般细嫩的老手紧紧扣住她的手,抬眼对她看了又看,才道:“娘等你回来用晚饭。”
婉儿只觉眼角湿润,不敢再多说话,只是点头急应一句,便快步出去,穿过整个太极宫,到了紫宸殿,却已经比同班值的宫人晚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