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顶,当然没有睡着,也,不可能睡得着。
他在那个众目所视的角落里,在方老人健硕的怀里,瑟瑟的发抖,他,在害怕,真的很害怕。
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害怕。
那是极度的冷静之后,骤然的施展出自己的所有手段之后,一瞬间降临到他身上的恐怖。
两种极端的情绪,没有缓冲的,在他已经耗尽了精神的脑海里,相互取代。
那个他让士兵们看似毫无规律摆放的石阵,实则有着就算是格物大家也难以理解的复杂,既要保证可以顺利的牵引水流方向形成漩涡,将被巨桨借水力搬倒的城墙冲刷到一处,形成一座比积蓄到顶点的海浪略高的小山,又要保证这些被炸碎坍塌的城墙残块,可以抗住浪头的巨力冲刷而不变形。
这一切,都是极耗心力的,往往是需要复杂的计算,地形的勘选,精密的布置之后,才敢进行试验,稍有一些微小的误差,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没错,仅仅只是实验,这样的方法,从来都没有被应用并实现过,它只存在于朱顶上大学时候的导师办公室里,存在在那本已经残破不堪的笔记里,只进行过几次不算失败但也没有成功的微缩实验。
保证这个方法成功的条件太苛刻了。
可是刚刚那种情形,朱顶只能赌一赌,成功了或者能多救一些人命,失败了,也不过是白忙一场。
巨大的海浪可以提供足够的水压,相对狭窄的缺口能够冲击出足够的速度,而在本身就容易产生漩涡的湍流之下,布置石痕向有利的方向引导激流成为搬运甚至搭建山石壁垒的动力,这就是那本已经快要散架的笔记里的全部理论。
看上去很简单,却耗费了某个学者整整十年光阴,最后却因为不被重视和积蓄告罄,而不得不中途放弃。
以极小的材料和代价去运用自然的力量为己用,往往会被当权者看作是天方夜谭,而在学术界同样有个常识,微缩实验,和实地运用几乎就是两码事。
这是一个被定性为不可能成功的理论,但是,朱顶做到了。
原本,他至少该欣喜一下,为自己也为自己导师的导师,隔代的传承,在另一个时空得以实现,前辈被全世界所否决的研究成果,却被自己付诸于现实,的确该高兴一番。
但是,朱顶现在有的只有恐惧,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属于大海的愤怒,他是第一次得见,在海水中翻滚的尸体或者尚在拼命挣扎却终究难逃一死的人们,给了他太大的冲击,他强迫的将自己的全部精神,都应对指导士兵安放城墙的断壁,可是,他还可以听到在波涛声中远远传来的呼救和惨嚎,甚至听到了婴孩和儿童的哭叫,以及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里所带出的求生的yù_wàng和无助的绝望。
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在大自然的愤怒下,哪怕明州这样数得上号的大城市,都不如一张纸更坚挺的场景。
他第一次看到,人类,是这样的弱小,是这样的任其宰割。
就算后世关于灾难的新闻数不胜数,可是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身处灾难中,人们的那种无助。
所以,他在做完自己能做的事情之后,感觉到恐惧,渗入骨髓的恐惧,在洪流里,他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其中就包括他的邻居,那个马上就要成亲的笑起来憨憨的小伙儿,那是个好木匠,是个好人,为了报答方老头儿不知道有用没用的一碗药,甚至可以不眠不休为老头儿打一把朱顶所说的摇椅。
这样熟悉的面孔,朱顶见到了很多,可是今天,他们就如同,蝼蚁。
而朱顶只是个运气好一些的蝼蚁。
他死过很多次,所以他很怕死,他恐惧面对未知和一段段短暂故事的开始,他不敢在其中融入感情,尤其是在这一世寻到了长寿的希望,又经过了智者的初步调理,拥有了之前不敢想象的寿命,他就格外的怕死起来。
如果今晚他没有去将郭曦劫出家门,如果今晚他还在家里,还在锦衣卫大牢里,或者,他就会是那些在滔天大浪里苦苦求生的一员,抑或干脆就被浪头和碎木夹击的粉碎。
不论身份如何,在这样的灾难之下,都显得苍白无力,都同样要面对命运的审判。
人,不该这样活着,至少,不该活的像个蝼蚁。
欢呼声过后的寂静,朱顶睁开了眼,看到了那些敬畏的眼,然后他疲惫的挥了挥手,鼓动艰涩的喉咙,沙哑无力的说道:“捞人吧,救上一个是一个;还有,麻烦给我一杯水。”
朱顶的声音很小,加上那滔滔的水声遮掩,几乎就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可是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真真切切的听清了他的话。
他的话被听清了,之前被士兵们视为神人的他,说出了这样接地气的一句话,让这些大兵一阵愕然,随后,不知是谁带头,又是一阵欢呼,更是开始高呼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让朱顶有些莫名奇妙的歪头看向自己最为要好的同窗之一,也让徐.辉祖一阵茫然和羞臊。
他们一阵阵高喊的是:“小公爷,小公爷,小公爷……”
这百多大兵蛋子里的“聪明人”,不仅仅只有一个张三侉。
不用朱顶再张嘴,救援工作就有条不紊的进展开来,一具具被大水浸透了身躯,被站在两座小山上的士兵,用绳索做的简易大网如同在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