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妖看着,没动。
倒是一旁的谢不臣素来滴水不漏,也道了一礼。
无垢素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见了两人行礼,面色也没缓和半分,眉头反倒皱得越发紧了。
他扫了跟在一尘身后的女妖一眼,便问:“这便是你点化的那女妖?”
“正是。”一尘当然也不否认,让开一步,便道,“还要劳驾师兄,先将她拘往千佛殿,我这边还要向几位小友解释事情由来与原委。”
自来无垢虽是方丈,号称打理禅宗内外事务,可因为本人刻板严肃,所以很多事并不适合让他来处理。
这种时候,往往便由一尘和尚来。
久而久之,禅宗内外的事情便分开了,无垢主内,一尘主外。
所以对于一尘和尚此刻言语,无垢方丈也未表示任何异议,只是肃穆地向那女妖一看,伸出手来一抓,那女妖,便已经到了他身边。
她依旧有着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容颜,半点也没有到了高人面前就显形的迹象。
此刻到了无垢方丈身边,目光却直直地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那是何等熟悉的目光?
见愁以往揽镜自照的时候,便往往能看见这样的目光——自己的目光。
于是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是有话要说,可不是对你,而是对我。”那女妖笑了一声,可那眉眼间的意味竟有些复杂,明明是笑,却像是幽幽的一叹,“连我都可舍弃,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何物是你们不可舍之?”
你们。
这一个词,用得实在是微妙得过分了一些。
她的视线虽始终落在她身上,未曾有半分的偏移,可见愁竟莫名有一种感觉:这一句话,不仅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谢不臣。
谢不臣的目光,也正落在这女妖的身上。
在她问出这一句话的瞬间,先前浮现在他心中的种种猜测,便已经被印证。可这时候,他竟没有半分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的泰然,只有一种忽然蔓延而上的荒凉。
因为,他已经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了。
只是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那女妖便没再言语了,唯有那一张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脸上,浮上了些许的讽刺。
见愁隐隐有些想法,却也无话。
一尘和尚自是清楚女妖何出此言,只带着几分悲悯颜色,低低一叹,依旧前面引路:“般若之智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人有千念。千念一身,是为人,是为尘。有时一念,有时一差,便自成妖。到底是老衲的过失……”
话中自是带着禅机,可见愁不很能参透。
她没接话。
一尘也并不需要谁来接话,只这般吟诵了两句,便引着他们从天王殿旁穿过,一路过了山腰,往更高处去,很快就经过了藏经阁,立雪亭,到得后山一山壁之下。
山壁平滑如镜,竟折射着几分西斜的日光。
壁下则有一片七八丈方圆的莲池,池中莲无叶而开,仅有清光淡淡,影影绰绰,奇妙万方。
只是更令人在意的,是这莲池之水。
分明没有活水涌入,却在其中流转不休。
池水既不是透明无色,也不像是阴阳两宗的两仪池一般,分作分明的黑白两色。这池水,说干净不干净,说污秽也绝不能算。每一股水流之中,竟都携裹着一缕烟黑色的灰烬!
探眸向池底看去,池底更是一片深黑,仿佛由无数灰烬堆积而成。
整个莲池,都透着一种难言的虚幻之感。池中灰烬水流涌动,池面上却是水汽氤氲,围绕着池中绽放的莲花而浮动。
见愁灵识下意识地探了过去。
那一瞬间,千形万象扑面而来,竟然从这氤氲的水汽上、从这涌动的水流上,看见了无数的人影,无数的场景,或悲或喜,或怒或哀……
甚至,她还感觉在自己“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他们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然而这幻象只持续了片刻,便又消失不见。
重新出现在耳边的,除了此山高处的风声,还有一尘和尚那夹在风里的声音,满含着通达之念,慈悲之意。
“想必见愁施主已经看到了,此处,便是‘烬池’。”
“在十九洲开启灵智之存在,或一介庸碌之凡夫,或通天彻地之大能,凡其所忘、所弃之过去,皆会汇于此池之中。”
“其零散者如微尘,久之消弭,沉池底;归整者则成水流,聚而难散,浮水面。”
一尘和尚说着,伸手向前一指:“一切,便如施主方才所见。”
见愁听得“烬池”二字时,心底已有了预料。
再听一尘和尚后来这三言两语,便算是明白了过来。只是回想之时,难免有些恍惚:果然是与她当日在因果是非门内割舍的“过去”有关。
只是这烬池,竟能纳这等类似于念头般的虚无过去,实在奇妙。
她微微敛了眉,到点没提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字,只试探着开口:“您的意思是……”
“这烬池自我禅宗北迁之前便在,乃是天地自成的一处奇所。”
“十余甲子以来,我宗僧人足迹也罕至此处,唯有贫僧喜好来此,只为看这天地有灵万物之悲喜,砥砺一颗红尘俗世之心。”
“只是没料想……”
一尘站在这池边,望着池中那些久年不散的水流,笑着叹了一声。那目光中,有几分刚才初见见愁时的惊艳,也有一种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