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忘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豆子讶然道:“你去哪里?”
张忘凶巴巴道:“我去和那小子谈谈心,如果他没有为我的离开而高兴,我就放他一马。如果他果真在偷着乐,我就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豆子望着张忘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她走到院子中,望着洛阳的方向,轻声道:“爹,娘,我要来找你们了。我好想你们,你们想我了吗?”
张忘询问了几个仆人,七绕八绕来到池塘边,看到了一脸欢愉正在玩水的杨修。
张忘站在僻静处看了一会儿,笑眯眯走上前去:“干什么呢,这么开心?”
杨修听到张忘的声音,顿时觉得头疼,手疼,胳膊疼,浑身都在疼……
张忘歪头看着他,一脸不爽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习惯了你奋笔疾书的样子后,再看到你闲着,我就觉得很不顺眼。”
杨修将头扭向一旁,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张忘在杨修身边坐下,问道:“刚才你在高兴什么啊,说出来听听。”
杨修沉默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罢了。”
张忘好奇地问道:“是什么道理?”
杨修瞥了他一眼,咬着牙道:“这个道理就是,再多的苦难,只要你咬牙坚持住,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张忘笑吟吟地看着他:“少年,不要高兴得太早。有些事,你以为是结束,其实他才刚刚开始。”
杨修吃了一惊,紧张地问道:“你不是想带我一起去洛阳吧?”
“我带你去洛阳干嘛?”张忘嗤笑一声:“杨修,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像你这种只会抄书,其他什么都不行的人,洛阳满大街都是。”
杨修见他如此贬低自己,心中很是不服,想争辩,却又不敢。万一辩赢了,张忘肯定恼羞成怒,说一句“我果然离不开你”,那就麻烦了。
张忘看着杨修想争辩却又不敢说话的样子,笑道:“你没有发现,跟我在一起的这几天,你仿佛成熟了好几年。”
杨修不敢说话,怕惹恼了张忘,但是在心里腹诽不停:废话,差点儿累死我,当然成熟了好几年。
张忘将目光投向池塘月色,幽幽说道:“人总要经历些事情才能成长,否则,就算你是一块绝世美玉,不经雕琢,也不会有成为和氏璧的可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就是这个道理。”
杨修点头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说完了赶紧走吧。
张忘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渐渐严肃起来,问他道:“跟我相处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感受到,我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有没有感受到,我对这乱糟糟的世间,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愤怒?”
杨修愣了一下,想起张忘口中时不时蹦出的那些无君无父的话,脸色顿时有些苍白。
张忘紧紧盯住杨修的眼睛,问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对不对?”
杨修下意识地点点头:“自然是对的,皇帝乃是真龙天子,做任何事,都是秉承天意而为。”
张忘冷笑道:“如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是对的,那么高祖皇帝,就是乱臣贼子咯。因为他只肯享受雨露,不肯忍受雷霆,起兵反秦,推翻了始皇帝。”
杨修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说话也结巴起来:“始皇帝是暴君,焚书坑儒,乱了人心,高祖有德者取而代之,怎会是乱臣贼子?”
“明君是君,暴君就不是君了?明君是真龙天子,暴君就不是真龙天子了?既然始皇帝不是真龙天子,为何能坐上那个位子,延续了两代王朝?他做的任何事,不都是秉承天意吗?”
“这……”杨修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真龙天子能被取而代之,那他还是唯一的吗?如果他不是唯一的,又何来正统之说?一家一姓之王朝,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杨修擦了擦汗,紧张的四下看了看,说道:“先生莫再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话,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张忘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直到他走得不见人影了,杨修还能听到他的笑声。
那笑声里,有悲哀,有愤怒,有不平,更多的,则是对这个天下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