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幽幽地散发着光线,灯不甚大,也因此只能照亮书桌附近。曹金亮被油烟熏得一双眼睛都红作了兔子样,暗骂一声,想起白日里同几个护卫练手打得高兴,将文书一事全忘到脑后,如今晚上不得不来赶工,也只能悻悻然地骂上几句兔崽子——他决然不肯承认是自己贪耍的缘由——然后握笔在砚池里再舔舔墨,唉声叹气地继续往下写。
“崇祯戊辰年丁卯月初八,甲队整装齐员,奉命至凌云观西南二十里无名山谷处埋伏。是日,午正出发,走山中近道,酉正初全员全装抵达无名山谷。查该谷中地势平整,合两亩有奇,四周有山为遮挡,可避风,林密草深也。甲队十火铳手,四十长枪手,伍长另带不合式短腰刀,配半胸甲,穿青布罩甲在外。”
曹金亮渐渐忘了眼睛的不适,提笔沉吟片刻,又将前头涂抹改写数字,端详片刻,这才继续落笔写道:“至埋伏地,长枪在前,火铳在后,俱以枝叶沙土覆身遮面,静候到了戌时过半,贼人蜂拥而至。”
“余暗数贼人数目,六十有余,有兵无甲,麻衣草鞋。领头者视乎一,有下属。二人一高一矮,矮者为首领,筋肉乣结,高者为下属,孔武有力,俱真武人也。贼人有弓箭,竹弓铁箭。观面色惊惶,至山谷,皆集柴燃火后席地坐卧,少有粮,其中伤者虽多,但俱能走,似内无重伤。”
“待贼人昏昏将睡,余发箭以为信,先以五火铳先射,再以五火铳后射,往复数轮,枪管虽发热至烫手不能握持,但皆完好;长枪手以五人一伍结阵,贼人不能敌,有性彪悍凶恶者持刀上前,三人上前,二人在后预备。三人中,二人以长枪相抗,一人掩护,贼多不得脱。少有几人身手高强者,三人不能困,后二人上,终不能幸免。”
“其中有贼共五人,凶狠难制,连伤我方三人,似要得脱状,将主持枪当先,激励士气,以二伍结阵困之,当是时,将主持八尺长枪,枪风横蛮,如灵蛇吐信,连伤两人,兵士借机刺死,再以围之,余调火铳手,以火铳点杀,最后无幸者。”
“此战,贼人不同寻常。往日遇贼,一冲即散,外凶内懦,丁卯月初八日之贼,少有韧性,能稍战,战有章法,贼人之间似有默契,惜疲累惊惶,此战近乎一触即溃,个别凶蛮无损大局。”
“我军轻伤七人,重伤三人,无死者。”
“此战,杀贼三十二人,贼重伤九人,轻伤无数,走脱数人,俘十人有余,得贼首谓邓小豹,副手林大虎者,皆镇川东寨也。审之详细,另附。”
“此战,我军以五十整队伏击同等山贼得胜,我之优势在三:一则我军以有备算无备,兵出迅疾;二则将主谋算无误,三则平日里训练得力兵甲犀利,火铳以新法所造之枪管发弹十数,枪管滚烫不能触,但坚固如前,无有炸膛之虞;兵士多赖胸甲保命,只是小了些,匠人等可酌情放大。”
“山贼之败一则是他打了半日,被杀得丧了胆气血性。为兵将者,一朝失了胆魄,再是兵甲犀利亦是无用;二则此路山贼虽与别个不同,但终究乌合之众,进退无据,拧不成一根绳,徒有气力武力无用。由此可见,如戚少保《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中所说,练兵之道,兵士首要在胆,在守纪,再次在兵甲,兵将无胆,上不得阵,见不得血,同袍遇敌不能救援,遇敌不能招架;军士不遵纪,则如一盘散沙,器具再强再精俱是无用。军阵之道,在如臂使指,在上传下达,此战贼人败于此,我军胜于此。”
四月初八深夜的那场伏击明显给护卫们提供了不少谈资。慑于军令,护卫不得随便谈论,但明显与同袍伙伴吹吹牛是可以的——那晚上去的只有甲队,还剩下将近一半的人手留守,结果等甲队押着山贼以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地回来时,那些无缘战斗的护卫们看了真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李家有规矩,打了胜仗,个人要算功劳,集体也要算功劳,过后赏银不一,最重要的是,这是难得能够积攒功劳的机会!李家规矩,训练及作战优胜者可积功劳,赏银和升迁都得靠功劳定,再是公平不过。
不过,那些和同伴炫耀吹嘘的人当中,并不包括刘小七。在两天之后,他就因为在与山贼战斗当中表现突出被提拔为伍长,自李永仲建立护卫队以来,他是升迁最速者。但旁人看他,似乎并没有多少喜色。于是护卫中间又有话传出来,说刘小七性情沉稳不张扬,是个材料。
但其实只有刘小七知道,那天晚上的战斗,他险些没能冲上去。当同伍的伙伴们举枪呐喊着向匪徒冲上去时,刘小七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虫茧当中,茧衣越裹越近,几近窒息,他关节发硬,肌肉发僵,纵是想拼命不落到后头,却发现越来越迈不动步子,原本已惯熟的长枪此刻握在手中,重逾千斤!
他落在同伴身后,浑浑噩噩之际,有个脚步踉跄的匪徒却撞到他面前!同伍此刻已经围住了两个正作困兽之斗的凶徒,无暇他顾。护卫们还是没有太多对敌的经验,原本互相掩护的军阵因为冲击匪徒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空当,若匪徒们经验再丰富些,说不得护卫们这回就得吃个大亏!
脸上惨白脸色慌乱的匪徒原本以为自己将至死期,却发现对面的刘小七浑身颤抖,眼睛发直,险些就要握不住手里的长枪!他心下顿时狂喜,晓得这是遇上初上战场的雏儿了!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