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屋中众人神色各异,立时安静下来,气氛沉滞,几乎所有人都往何泰脸上看去。曹金亮尤甚,将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大小,大如蒲扇的巴掌扑地一下扇到何泰头上,差点将他一把扇到饭碗里头,亏得何泰一把撑住,忙不迭地出声抗议:“曹头!干啥呢!”
“我看你那张嘴恁般大,便只好用做吃饭了。”曹金亮哼了一声,心里头实在是恨不得将这嘴上不把门的小子吊将起来一顿狠打,面上还要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来,淡淡道:“平日里叫你多看两本书,你那张脸恨不得是黄连水泡过。不读书,还要作怪,往上数,魏晋时候世家大族,哪个不修邬堡?咱们这里算甚么?人家那时候可是阡陌数十里,内中无所不有,咱们这个小寨子,也只好和那些夷人的寨子比比高低了。”
这话大家听了都是一阵哄笑,方才那阵沉滞就如被风吹散一般渺无踪影。李永仲面上在笑,在他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却若有所思地盯了曹金亮一阵。不防被他一个回身看到,眼带探究地看过来,李永仲微微一笑,以茶代酒,端起杯子向他遥遥一敬,曹金亮一怔,眼睛里却露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神色,面上亦是一笑,举杯回礼,一饮而尽。
王焕之坐在李永仲身边,将两人的互动看了个清楚,他神色不变,只稍稍侧身,低声问道:“仲官儿,是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李永仲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闻言扭头向盐师爷笑道:“师爷多虑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边噙着一抹深刻笑意,“日朗风清的,能有什么不妥?”
当夜李永仲便在别庄之中宿下。因先前的屋舍几乎全被推平,护卫们现下住的房子是工匠们日夜赶工所出,虽然用料实在,手艺也好,但新屋毕竟还潮,何泰便将他已住了段时日的房间让了出来,他自家寻平日颇玩得来的几个护卫搭铺。不过李永仲看他口口声声说为自己着想,却脸色雀跃,想来依旧是少年心性,又少瞌睡,要和朋友再顽一阵。因此也不说穿,由着梧桐服侍了洗漱,就自家安睡不提。
李永仲忙了一个白日,下午又赶来别庄,又跟着工匠爬山下地看了工地,实在是乏透的人,心里有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隔间的梧桐鼾声如雷,料来亦是累得狠了,他干脆也没叫人,自个儿点了灯,想着再把脑子里转的各种杂事整理一番。
幸好何泰不爱读书,笔墨纸砚倒一样不少,李永仲一气写了快小半个时辰,夜静无声,正是整理思路的时候,他写得高兴,却突然听到两声极低的叩门,还有说话声响——“碰,碰,仲官儿,可睡下了?”
何泰的房间分成里外两间,外间胡乱放了些兵器甲胄等物,也充作会客之用,梧桐打了个地铺,如今睡意沉沉,哪里听得见响动?李永仲心里一笑,暗道果然来了,此时月上中天,他索性连灯也未点,就这么光着头,趿拉一双布鞋去开门。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果然外头站着曹金亮。他正打算走,门突然拉开,反倒吓了他一跳。见是李永仲,曹金亮微微一呆,他扭头望望月亮,又转回来看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以为是梧桐。”
“梧桐太累,别说你这和蚊子叫差不多响的两下,怕是拿了锣鼓在他耳边敲也无甚用处。进来吧。”李永仲笑道,待曹金亮进屋随手掩上门,又轻声道:“我们到里边去谈。”
曹金亮点点头。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犹豫,痛快地拔腿走进屋子,在那一张四方桌边上拽了一张四脚高凳坐下,就见李永仲随后进来,手中提了一个水壶,见他看过来,笑道:“梧桐睡之前在外头的火炉上坐了水壶,我想着你漏夜过来,难免舌干,又是夜长易生瞌睡的时候,咱们俩以茶换酒,喝两杯。”
见此,曹金亮也不同他客气,径自接了水壶,又老大不客气地在房里翻找一番,找出一小竹筒茶叶来,将就着泡上,还要嫌弃:“何泰这小子,生生将一盒新茶放到现在,一股子陈茶沫子的味道……可惜我的好茶……”
“他自来不爱这些,我就从来不送他茶叶。”李永仲啜吸一口,感受一股在口腔之中弥漫开的甘苦醇厚味道,也不说话。曹金亮亦是如此,一时间,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盏茶饮尽。曹金亮看似随意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咯”地轻响一声,便犹如在两人心头敲响。他面色变换,肃然冷漠,又复痛苦挣扎,最后长叹一声,闭上眼帘,喃喃道:“忠孝自来古难全,唯以大忠换私孝。这两句话,我怕有七八年不敢再说。”
油灯光亮幽幽,他既开了话头,便不再停下。他先是面色一肃,语带傲然道:“我姓曹,本名曹烁,金亮是我幼时的小名。不瞒仲官儿,我族中是世代的军职,祖上从太宗皇帝靖难南下,颇获军功,最后获封指挥佥事,世袭百户军职。”
李永仲听得入神,手中茶杯一直忘记放下,曹金亮顿了一顿,颇为怀念地道:“我家世代浙人,后来戚少保在江南抗倭,于浙江选兵,家祖幸而入选,跟随戚少保南征北战,后来伤着了腿,不良于行,这才回到浙江,由我父亲接下军职,也因此,我家从祖父那辈开始,便是实打实的戚少保练兵一脉,我自束发开蒙之始,读的便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司马法》,《尉缭子》,大些便背少保爷爷的《纪效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