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入睡,梦里场景一个接连一个交替换着。暮阳像过客旁观一样,瞧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过去,心却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梦里的场景——有她躲在柴垛里透过门缝眼睁睁瞧着母亲咽气,有她埋身雪地,有她跪在阴暗的紫微宫里磕头发誓,有她孑然一身入金都在柳老的提点下一点点建立月扇坊,有她在柳家墓地听那人亲口许诺“你可以信我”……最后一幕,是她与他隔着天地、隔着满堂喜庆,遥遥相望。
恍恍惚惚醒来,想要睁眼,眼皮却像压着千斤巨石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听到木一焦急的大嗓门喊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去请千堂主过来。”遭来木九一声低斥。
暗暗有些欣慰。木九好生争气,凌月楼之争总归是给她立了威!
而此时,她更想说的是——不要去叫千草堂的人!
可是她开不了口。
恍恍惚惚再度晕厥之际,她似听到有人说:“速去应答所的地窖里取几块冰来!”
发了一夜高烧的暮阳不知道,这晚,慕清风用内力和冰块为她退烧,就那样握着她的手,动也不动地在床前守了一夜。
天亮后,木九进来,看到他依旧是昨晚自己离开时的那副坐姿,“公子,你先下去睡会吧。”
慕清风探了探暮阳的额头,轻微颔首,转而扬着桃花眼对木九笑吟吟道:“还是小九儿善解人意。”
……
毫无意外,慕清风在暮离居外看见了千行。千行依旧是一身大红喜服,只是皱巴巴的,显得他格外疲惫。
慕清风扯了扯袈裟,拉直边袖,随后径直走了过去,听到千行问:“她还好吗?”声音有些沙哑,看来昨天受折磨的不止暮儿一个。
略微偏头,慕清风看了他一眼。他又说:“我想见她。”
慕清风笑了,右唇角微勾,桃花眼里流光潋滟,千行却从中看出了不屑与讥嘲。他是第一次发现,慕清风身上有着一股很奇怪的气场,不动声色但又强势地压着他,这让他略微心惊。
“我放手过。”慕清风叹了口气,“可是,我把暮儿交给你,不是让你伤害她的。”
他口吻很淡,淡到几乎听不出他用了什么语气。先前,得知暮阳于白子湖被劫,他恼火得几乎与千行拼命,那次,他恨不得杀了千行。
而现在,他越是淡的口吻,越是让千行心一阵阵纠紧!
“千行!”慕清风连名带姓地叫他,口吻依旧淡,但其间的坚定与强势显而易见,“你记着,从昨日暮儿走出你千草堂开始,她就是我的了!”
“暮儿是我的!”一字一顿再次强调,狭长的眼梢掠向一旁的初黎初陌。从来最不屑慕清风行径的初黎与初晓心神猛地一凛,在他举步离开后,上前继续挡在千行前边,不做一丝退让。
而从来都淡定从容的千行,这一刻因慕清风的话开始变得急躁不安,眉头深深地皱起,忽然转身叫住已走出十步开外的慕清风:“可是你已经出家,如何……”
他想说——你已经出家,如何给得了暮阳想要的。
然而他还没说完,慕清风抛过来一句话直接截去了他后边所有话。
“至少我尚未娶妻!”
剃度受戒又如何?我心从来不在佛门!
……
是啊。
至少他尚未娶妻。
千行呆呆地立在原地。视野里,那一袭红袈裟不断走远。随后,一道水蓝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走进他的视野。
是千菀。
“呵,”他笑了,带着浓重的自嘲,无声地笑了。
※※※
当慕清风发现人不见时,暮阳的马车早已驶出金都城。
月扇坊里,初字辈姐妹都在,也就是说暮阳是孤身一人离开的。
他想过,暮阳可能会十几二天不跟他讲话,但会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打点月扇坊,却不想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木九说:“这五六年来坊主没一天轻松过,就让她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吧。月扇坊能有今天不容易,坊主总归是要回来的。”
……
临近中午,正好途经一间茶棚。
暮阳走下马车,准备先去吃点东西。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茶棚虽小,但来往在此歇脚的旅客却不少。然而,当她走进茶棚时,小二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就看到里边某个独自占了一桌的人激动地冲她招手:“暮儿,这里!”
茶棚里本来就不热闹,这是歇脚的地方,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吃东西或是休息,有谁顾得上其他呢?
而慕清风这一声招呼,众人纷纷抬头。先是看到入口处的紫衣女子,身姿婀娜曼妙,只见紫纱覆面,露出一双翦水秋瞳,清淡疏离。紧接着回头望向声源处,却见一个长得颇为好看的和尚,笑吟吟挥着衣袖,半点没有出家人的淡定矜持。不由得皱眉,继而逡巡在他二人间的目光也变得奇怪。
相比慕清风的热情,暮阳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就近与一对年轻夫妇拼桌而坐。也因此,她没看到慕清风笑意盎然的脸瞬间暗淡,幽怨又委屈地瘪了瘪嘴。
果不其然,她刚坐下倒了杯茶,一片红袈裟晃进了她下垂的视野里。
不知道慕清风低声与那男子说了什么,那对年轻夫妇拿起包裹去了另外一桌,走前不忘双手合十地朝慕清风见礼。
慕清风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暮儿喝的惯这粗茶吗?”
“你怎么在这?”暮阳搁下茶杯,生冷地反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