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离京返程,自九月开始,京城忽然传开一种烂疮的瘟疫。据说先是从青-楼里散开的,具体是谁开始的不知道,毕竟京城青-楼多有迎客外邦,后来便逐渐扩散开,被传染者皮肤生出类似花-柳-病的红疮,通过肤表触碰就会传染。
那阵子京城人心惶惶,街市上生意寥寥,人人头上裹着布、戴手套与面巾,胆战心惊,生怕与谁人多接触。同时白醋与药草的价格被哄抬十数倍,亦连遭哄抢而空。白莲教早前分裂的左右-翼,左-翼大多招安归顺,右-翼此时便趁机四处作乱,谣言今上当年帝位不正,天降惩罚不断,或将从皇族里腾出一位救世-主也。
九月十五日,才刚投诚的完颜厉一夜翻脸,忽然联合蒙古二十万铁骑大军从关外杀进来。不知道完颜厉与蒙古达成了什么盟约,蒙古王杀了老大和老四。那时候关外已经是冬天了,百姓多在休养生息,即便军防一如既往,奈何鞑子铁骑凶彪残戾,措不及防,一连三败,短短十余日,早年完颜霍割让的十座城便被迅速地夺了回去。
是月,京中瘟疫愈发蔓延。那时候皇七子楚邯业已成亲了,王妃是广宁府府尹的女儿,广宁地处北与鞑子边界,官职不大可也不算微,算是楚昂在婚事上给予他的一个补偿。彼时正好孕二月,楚邯请旨为保胎儿,护送王妃回娘家。楚昂允。九月下旬楚邯到得广宁,却立时与岳丈宣布闭城,乃与谡真、鞑子勾结,使得京师北面如若防线大开。与此同时,去南京避瘟疫的齐王也在半道上弃家弃子失踪,几日后忽然出现在湖北,聚拢东厂余番与从前的残余旧部及白莲教右翼,散发谣言,道楚昂当年阴谋篡其位,迷惑众多百姓。
一时间王朝陷入兵荒马乱,仗打得越来越烈,驿使每天几趟从德胜门进来禀报,禀报的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朝臣们虽在京中,难免各个心生向外,唯恐鞑子破关而入,又或家老家小遭瘟疫夺命。
紫禁城里气压悄静,散不开的阴霾,红墙下枣紫的裙裾过去、森绿的曳撒过来,宫人奴才都低着头步履匆匆的,心里打着算盘,生怕强子岭一破,京城就该守不住了。
时有发现某个太监忽然好几天不见影了,又或者好几天不见了的谁又被抓回来,被掌事的命脱裤子打:“逃?逃什么!皇上和太子还在宫里给咱坐着阵,这京城得先-祖皇帝保佑,几个大城门守着,你倒是逃出去就能活命?”吊长的鸭嗓儿扬扯开,自己安慰自己似的。
大奕二百多年的江山,终于在天钦十八年的这年末,面临一场生与死的考验。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十月里下了场大雪,冬天了,宁寿宫里地暖烧得还算舒适。太子妃陆梨坐在桌边,揩着小银勺给蓁儿喂饭,一面盯着楚忻写字,边上两个弟弟跟着在纸上乱涂乱画。
陆梨问楚邹:“听说已经打到广宁了,眼下这处境,爷打算怎么办?”
楚邹是万没料到老七会为了争权,而走上灭祖弃宗这一步的。父皇当年把他安排在齐王的府邸边上算是失了策,齐王本就从未服过软,只怕叔侄二个早就与谡真、鞑子暗中勾搭,商量好了等事成后分南北而治。
五官在丹陛下勾勒着清冷的线条,应道:“兵马已经迅速北调,只怕国库与粮饷上支援不够。瘟疫亦急需药草控制。或是让你们带着孩子与父皇先移驾南京。”
指的是太-祖皇帝在南京建的那座旧宫。
陆梨原知道他早会在暗中做些准备的,只是这时候百姓对齐王的谣言半信半疑,却不能轻易将龙脉之事曝光出来。此刻想起灵妃临终前的话——记仔细了,保不准将来江山社稷还得靠它来扭转。
便说道:“爷在这儿,我也不走,让阿嬷和吴爸爸、小翠带着孩子们先离开。只是那金子不拿出来已是无法,毕竟眼下正值紧迫关头。我这儿倒是有个主意。”说着声音低下来。
“孩儿也不走。”
“娘亲和父王在哪儿,我们也要在哪儿。”小家伙们却让人无法,又叫人心软。
十月甲寅日,楚邹去到养心殿,请皇帝移驾南京避风头。
那阵子楚昂的身体并不太康泰,差不多五天上一次朝,次次早朝听到的却都不是好消息。楚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龙椅上咳得厉害,忽而用帕子一捂,自己也不看咳的什么便捻攥起来。
看见太子一袭玄色肩袖蟠龙袍携风踅入,便抬头问:“北方仗打到哪了?老七那边可有动作?”
这好像成了他们父子二个后来的相处方式,见面并无多余别的话,只是这么问着。
楚邹叩首答:“已在北广宁府附近,一场大雪过后,怕是不日便要南攻,事不宜迟,儿臣恳请圣驾移至南京以为安妥!”
楚昂没应,那笔展的龙袍掩映在光影中,勾勒着几分悲凉。想起楚邯,这个三岁前也曾被宠爱过的儿子,还有十二岁时穿着短了一截的袍服,苍白俊净地跪在自己前面说“罪子”,那般的伏低和卑顺,触动他内心的不忍。却原来也是恨自己的。
楚昂沉声道:“京都乃先-祖留下的基业,皇帝是为百姓脊梁,这个时候朕若弃城走了,又置列祖列宗、宗庙牌位于何地?你母后和九弟的也在这里,朕走不得。”
这是父子二个,在小九自缢后的第一次提及。他没爱过江锦秀,只是在孙香宁走了之后,贪恋了她给予自己带来的包容与岁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