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日对人言语极少,惯常是板着一张清贵的脸庞。一旦开口数落起小麟子,数落起来能把账本从十年前翻一番。
小麟子不知道那“旁人”指的是谁,低声辩解:“奴才在乎爷的死活。”
楚邹挑眉看她:“在乎?怎么个在乎?叫你出宫你也不去。”
一说这话小麟子就窘,呐呐嗫嚅道:“奴才在宫里头伺候爷,皇后娘娘叮嘱不让奴才出宫,奴才在宫里等你回来。”
宫里,楚邹才不稀罕:“三哥叫你出宫你就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话可有冤枉你?一件袍子你主子爷不能给你是怎的,传出去叫别人怎么说,这宫里人人背后都长着嘴巴,‘太子爷连一件跟班太监的衣裳都做不起’?”
小麟子没答话,实在是楚邹平时太高冷了,她压根儿想不到他会在背后听说这些……莫名有点受宠的感觉。那俊气的小脸蛋便晕开一抹红晕,看他的眼神儿也黏黏的,有些欲言又止。
楚邹发现了对她很无语,但这会儿可不好破功,便佯作缓和了语气道:“江淮久旱,环境必然恶劣,你主子爷吃不好睡不好,没人伺候,你就不怕从宫外又弄进个奴才?……这次下江淮,你得随我一起去。”
“呼——”然而话音未落,转头一看小麟子却睡着了。那光着红点点的小身板摇来晃去,一条眼缝儿里微微透着一抹光,像是睡得很深沉。他阴着脸叫她:“把手再举高点。”分明睡着了么,她竟真就举高了点。蠢奴才,楚邹气不打一处来,晓得指望她靠不住,手上刻刀窸窣,便恶意地把她刻成了一个女孩儿,没告诉她。
烛火发出孳孳的轻响,静谧的夜渐往深处,忽而镂雕纱窗外传来一声太监尖长的高喊——
“走水啦,坤宁宫走水啦,皇后娘娘宫里着火啦!”
虽然孙皇后已不在,但这些年她的音容笑貌却仿佛犹在宫人们的心里,叫起皇后娘娘也是那般自然而然。
“嗑噔——”小麟子从囫囵中惊得手一抖,长嘴瓶儿破碎的声音划破紫禁城深沉的睡眠,阖宫的灯相继在苍穹下点燃,那幽红的宫巷里顿时人影穿梭。
因为怕死水久生虫,三月初刚把放了一冬天的水给换了,那铜铁缸子里这两天正预备给满上,哪儿想来不及就失火了。没储水啊,上哪儿舀去?哪儿有井上哪儿啊,御膳房也都跟着乱了起来。直殿监的掌事连夜爬起,指挥着太监们来去,连火的红光都拭不去脸上的绿。
忙碌了大半夜,总算是把火扑灭了。叫锦衣卫的过来寻了根源,却是白磷自燃了。
原来前阵子直殿监按例审查时,发现皇后娘娘的殿檐有虫蚀,掌事的便从宫外雇了几名匠工。匠工在修檐角的时候,发现殿内柱顶上亦有些损坏,掌事的就让也给修修。三月的天黑得早,风亦干燥,一天工夫干不完活,那搁在柱子下的几块磷粉便自己燃了起来。
又因头天晚上桂盛牙痛,皇帝准了他两天假,宫里头没甚么人活动,李嬷嬷也睡得早。值夜太监夜里过来巡视,看见殿里头有几点幽光,只当是鬼火,也不敢声张,静悄悄地离开。那火在殿里越烧越延,等到发现的时候,却已经控制不住了。
清早太监把被烧的家什器具抬出来,皇后从前画的瓷瓶大半数被熏黑,胭脂盒儿糊得不成样,床架子也毁了,明黄刺绣龙凤祥云的被褥也只剩下来黑不隆冬的半截子。
那些被褥皇帝后来还时而躺卧,像是缱绻着孙皇后遗下的气息,还存留一点儿余韵可供思念回味。而今她的所有却几乎面目全非,这些东西去了就没有了,就像人的生命,一旦从世上离开便不会再回还。
他再想起她就只能够在心里。
楚昂立在露台上袍摆随风乱舞,清隽面庞上的表情很是沉郁,从始至终抿着唇线一语不发。
大早上桂盛从白虎殿那边赶过来,一路揩着橘色袍摆往台阶上踅,眉头皱的都快成丝瓜瓢子了。看见戚世忠蟒袍披风的站在阶前,张口就是哀哀号:“干爹!干爹啊干爹,怎的儿子平日在时不生事,一有点头疼脑热就出状况,这、这可怎么和皇上交代喂……”
被戚世忠瞪了一眼,他嗓子一缄,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道英武龙袍呢。吓得啪嗒往地上一跪,直求万岁爷饶命,奴才一定要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
个油蒙了脑袋的,等你查出来要到什么时候?
戚世忠轻蔑腹诽,两手耷拉着,撩袍子在皇帝跟前一哈:“天保我大奕安泰,万幸我万岁爷龙体未受波及,咱家这就把几个不长进的奴才拖出去办了。”
几名太监与匠工听及此顿时头如捣蒜,一个个被东厂番子拖着不肯走,趴在露台上大声哀求着:“万岁爷饶命,皇后娘娘宽仁心善,在天之灵饶我等奴才一条贱命!”
戚世忠办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这些年楚昂面上虽不表示,实则诸事对他多有依仗。
本是对哀告声充耳不闻,末了在听到“皇后娘娘”时,却伤感道:“免了,放出宫吧。朕的皇后若在,定不希望她的坤宁宫再染血光……一应器具都照原样复原,朕要在一月之内看到结果。”最后一句话忽地狠下嗓音,低而冷鸷。长袖往身后一拂,那玄黑色袍摆便往交泰殿前离去。
于是坤宁宫里又开始每日有人进进出出,就好似当初为了迎接还是裕王妃的孙香宁进宫一样,修缮的声音整日硁硁呛呛,多了几许活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