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地广人稀,风大沙大,虽然这几年来,凭着杜鉴之的能力,已有一部分地方能种植,但大部分地方,仍然寸草不生,日日风沙不断。杜鉴之指点他们降落的地方也叫社陵,乃是杜鉴之这个社陵郡来的农家子,因思念家乡才取的名字。
此地,名社陵关,社陵关往外,有数十万里黄沙,更有凡人去不得的死域鬼城。社陵关建立虽时日不长,但却显得十分热闹,来往购蔬果的行商将社陵关挤得可谓水泄不通。
对着这景象,殷流采内心充满赞叹,什么时代都不缺少这样的能耐人,他们以有限之身,在有限的时间里,绘出昭垂万世的宏图:“果然是瓜果飘香,关外江南。”
杜鉴之对这宏图却极尽轻描淡写,他是修士,虽然受天资所限,修行之路半道中阻,但见识过大道之广,宇宙之远,时间之长后,凡世间的功业,便已不算得什么。他之所以躬耕于肃州风沙之中,也不过是他长于此道,且此道便是他的道罢了,因而他求的仍是长生,而非天下人人吃饱穿暖的宏愿:“只可惜,修士不可以自身之力,干涉人道运行,否则何至于仅仅只这百里之地。”
“今日百里,明日又百里,明日复明日,总有一日,这天下间再无风沙之地,处处皆可耕种,处处皆是鱼米之乡,再无饥饿贫寒之困,再无衣食不足之忧。”殷流采多少还是有点现代人的思想,存在一些很质朴的普世观。
她却不知她这一言竟能触动杜鉴之,杜鉴之问她:“你的立道心初衷便是由此而起?”
殷流采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摇头吧,又有点那样的意思,点头吧,她还真没那么伟大,只是随口一说,话赶话,人捧人嘛:“不完全是,但是,谁小时候不发点普渡世人的梦。比如驾七彩祥云,救人水火之中,只不过人一长大,就会忘记小时候发的梦而已。”
“这样的梦……我也有过。”这话,是杜鉴之带着殷流采安置好后,才缓缓吐出的。吐出这句话之后,杜鉴之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快如落珠地一句接着一接往外倒,“我曾期盼,改天下农桑以利万民,使耕种不再是辛苦劳作,使农家男女再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满脸风霜,一生劳累。我也曾想,以一己之力,叫一界丰熟,引江河之水,灌世间良田。更曾想,是否这世间有这样一条路,走下去便能使更少的田地,种出更多的粮,足使一洲之地种出的粮足以养活天下之人……”
殷流采默默听完杜鉴之一句一句“曾期盼”,最后,她觉得她在面对的,并非是杜鉴之,而是三千世界里,所有看到整个世界,并发愿改变这世界的人。这样的人,殷流采当然见过的,她曾在现代社会见过很多很多那样的人啊,他们有的被称为大哲,有的被称人科学家,有的被称为圣人:“杜鉴之,我们究竟是因想得以问鼎大道,才不得不来做这些事,还是因为,最开始我们修行就是因为想要实现心中那点小小的,被认为不可能的期盼?”
话说出来,杜鉴之默然,殷流采也同样默然无语,人有时最怕的,就是由自己发出的,对自我人生的诘问。这样的诘问一旦发出,往往会令人回首一生觉光阴虚度,半世碌碌无为,也容易慨叹时光与岁月的无情流逝。
岁月忽然天地间,世事苍茫无所系。
最后,两人互望一眼,殷流采:“我忽然有点恐慌。”
“我亦有。”
殷流采:“我恐慌是因回首,一生岁月皆无所成,你恐慌什么?”
“怕心中期盼太多,上天厚赐的岁月太短。”
两人再对望,齐齐长叹一声,末了,殷流采笑出声来:“这次我们还是一样,你帮我,我帮你啊!”
杜鉴之:“我帮你有所成,你帮我向上天求些厚赏?”
“虽然都挺不容易的,但总不会比渡劫飞升更难。”殷流采私心底觉得,成为袁大爷那样的“稻圣”比渡劫飞升更难得多,但要是杜鉴之的话,应该不难吧,那她帮助杜鉴之,以后回望一生,不会再因为磋砣岁月而恐慌了吧。
人来世上,应有所为。
“是啊,不会更难。”
两人再次相视而笑,便不再继续这话题,杜鉴之向殷流采解说社陵关内外,从如何建设,到如今的概况。其中,多少用了一点修士手段,打打擦边球,用在看不见的地方,便不叫以修为干涉人间事。在这些方面,杜鉴之重点请教殷流采,毕竟殷流采是大宗弟子,岂同散修这样没根脚。
这一谈,两人整整谈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略作休整,第三天一大早,杜鉴之就带着殷流采去四出察看。同时,杜鉴之还向殷流采传授各种“基础知识”,农耕之事上,殷流采完全是个连猪怎么跑都没见过的。眼下处处秋熟,农人们很忙,杜鉴之倒正好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教殷流采。
立冬日,社陵关行大祭礼,即是祭祀,也是庆祝丰收,慰劳一年辛劳的日子。杜鉴之被三请四请,最终司掌主祭,殷流采啃着飘香瓜果,各样水果味点心,喝着新酿成的果子露,十分惬意地在祭台不远处的楼上进行围观。
“啧,一拾掇卖相还顶好,怪不得天天有小姑娘瞪我哩,怪不得大家都不很喜欢我呐,都是杜鉴之的锅。”殷流采常和杜鉴之同进同出,便被误解为杜鉴之的心上人,偏偏杜鉴之作揖求她,叫她千万别解释,社陵关的女郎们,画风和社陵郡的女郎们是一样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