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递出卷策的手一抖,本能地缩了回来,可只是瞬间,又递了出去——
因为同时,他感到怀里秘藏的雁钗,硌得他生疼。
那是一枝雁钗。金风玉露,大雁成双,那是一对雁钗中的一枝,放佛是遗失了另一只,不知在何处,也不知在何人手。
形单影只,孤雁茕茕,一在阳世一在阴,鹊桥再长也跨不过生死。
“……必须要找到另外一枝……爹爹带到地下去的秘密,娘亲一生的心结……我来揭开……绝不能中途失败……必须要清河崔的掩护,进入各大府库找……”
长生做梦似的呢喃,眸底渐渐被夜色吞没,看不到了底,手却递了出去,沉默,压抑,决绝。
这一幕让那陇西李的影卫很满意,他得意地接过卷策,桀桀笑道:“回复知烨公子:卷策得手。按计划进行,放风声给王家,下一步戮辛!”
旋即,一阵阵阴风刮过,又有陇西李的影卫到来,放佛是来护卫和迎接这卷策,空气里腥风汹涌,无声的杀机已经成熟——
“拓卷策万千,署辛夷之名,广传天下,群儒共诛!”
随着一声低令,似闻刀落闷响,长安顿时被血色湮没。
于是,当第二日,乡试还没结束,辛夷还没从结业的欢喜中缓过来,天头还没大量,大明宫还未醒来。
整个天下忽的现:恍若一夜之间,关中各个地方,都张贴起了一张卷策:奉天子而征四方。
署名:辛夷。
卷策是用拓印,假托之类都抵赖不得。它似乎是长了脚,以可怖的度传播,从乡间到京城,从楼阁到草庐,但凡人多舌嘈的地方,那卷策都如狗皮藓,张贴得到处都是。
然后,九州大地一震。暗流滔天煞起。
只因那卷策之言,要多大胆有多大胆:抨天子,论朝政,讽五姓,怼门阀。字字够明白,句句无遮掩,任何一茬挑出来都足矣要颗头。
先不究辛夷如何敢写,这样的“掉头文”,被刻意地大肆散播,其结果就是:殿内王俭率领群臣进谏,谏妖女辛氏当斩,殿外数万儒生叫嚣,午门公开处斩辛氏,方能平众怒。
朝堂被群情激愤的诛伐湮没,皇帝反对的半个字都苍白:当即准奏。
八月廿。仅仅在辛夷提交武愚结业对策后第五日,金吾卫就闯进了辛府,将辛夷以“僭逆”罪,缉拿归案,押入大牢。
八月廿一。仅仅在罪犯辛夷入狱后一日,王俭上呈全国儒生万言书,厉陈辛氏大逆,请皇帝公开处斩,斩立决。
八月廿二。仅仅在王俭奏章递到御案上的后一日。皇帝李赫准奏,御令天下:准万民共证,逆女辛氏伏诛。
八月廿三。仅仅在皇帝处斩圣旨传下的后一日。金吾卫将辛夷带出大牢,押往午门刑场,公开行刑。
这日,秋风萧瑟似呜咽,红叶漫天,长安城若浸在了一汪血泡子里,纸醉金迷的空气里,都是腥味和恶臭。
午门,这公开处斩的鬼门关,已经断头台备下,刽子手磨刀,王俭作为监斩官,坐在上笑得满面红光。
而麻衣素服的辛夷,被两个狱卒押着跪在台上,雪亮的眼眸毫无躲闪地刺向王俭,看得后者要不是顾忌圣旨规定的行刑时辰,手里的“斩”牌几次想扔出。
而断头台外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挤不到前面,并排站的都要被冲散,其盛大热闹,不明所以者还会以为是看庙会。
同时,更多的儒生携那张“奉天子而征四方”的卷策,像抓住罪证般,得意地高举,义愤填膺地叫嚣“逆女辛氏,罪不容诛”,在王俭的默许下,这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声势浩大得,要掀了天穹盖儿。
于是一切看来都很民心所向。百姓围观,群儒共诛,衬得台上那抹倩影愈渺小。
王俭笑意愈浓。才大病初愈苍白的脸,都被一种光华所笼罩。
“人常言:苦尽甘来,福祸相依。我王家栽在辛氏手下这么多次,如今终于要了断了。”王俭对身旁的幕僚笑道,“辛夷就是个毒瘤,毒瘤一去,剩下的都好办。老夫总算剜去块心病,可睡个好觉了。”
“恭喜王大人。逆女辛氏不长眼,屡屡和大人对着干,利落地要她小命,还是便宜她了。”幕僚们连连拱手,笑得谄媚。
监斩席上欢声笑语。监斩台上地狱钟响。监斩台旁百姓翘。
王俭只觉踏入棋局半生,还从未哪个时候,像此刻令他舒心,舒心到连秋风都是暖的,他看了眼升上正空的太阳,威严地扫视了圈百姓,最后凝向台上辛夷的目光,已如看向个死人。
“辛夷,你和老夫的怨,该了了——时辰到!斩!”
王俭长长吁出膈了数年的闷气,将手中的“斩”牌用力扔向场中。
“斩辛氏!正纲常!”儒生们出了癫狂般的欢呼,百姓们下意识地蒙上眼,刽子手一把抽去辛夷背部的木条,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寒光一线,大刀顷刻落下——
那一刻,辛夷的内心很平静。她能感到朝脖颈呼啸而来的凉气,还有陡然凝滞了似的心跳,却也依然波澜不起。
她脑海里空白一片。
只是不断划过江离的面容。
信他会救她,信他有对策,信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生。她几乎是本能地,没有经过思考的,就把整条命的信任交给了他。
最后的信任。只因是他,就无悔,无惧。
辛夷微微抬眸,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刀锋,刃上反射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