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阴气沉沉后,长安终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连着下了几天。
整个长安城一片银妆素裹,春宅地上的积雪,也积起了足足三尺。
这是娘子们枯燥的卖笑生涯中难得的乐趣。娘子们一改往常白日贪睡的习惯,一大早便起了床,草草用过早膳洗涮完毕后,穿上色彩艳丽的大氅,便拥至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追逐嬉戏,打闹成了一团。
笑闹声震得树上的积雪籁籁而落。
春玉娘露出慈祥的笑容,站在回廊上望着娘子们打闹。只偶尔劝诫一句:“仔细些,别摔坏了。”
娘子们玩得兴起,哪顾得上理她,她也并不计较。
春玉娘看了半日,依然不见春四娘的影子。
“四娘近日倒小心谨慎了许多,日日躲在屋中,不见客也就罢了,轻易连房门都不出。不知何故?”她身边的老婢子吴李氏道。
春玉娘笑笑:“好歹上国公府走了一趟,自然长了些见识,寻常郎君,瞧不上了罢。”
她笑得轻松,心里却很有些犯愁。
既然得了周国公青睐,四娘眼光自然就高了。若只是这样,倒没什么可操心的,照原计划不变就是。
怕就怕周国公看上了四娘,只是不巧赶上郑国夫人新丧,周国公须丁忧三年,不能往府中迎人。
想到这一层,春玉娘虽然阅历丰富,却也有些感慨。
想那二娘,在周国公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十数载的交情,也没能踏入国公府一步。原以为周国公是个冷面冷心逢场做戏的,谁想得到这四娘才来几日,与周国公连面都没见上两次,却能有这般际遇。
春玉娘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这样的事儿见得倒也不少。男女之间,无非缘份二字。缘分到了,一眼便是一世。若缘分未到,任你怎么折腾,也是于事无补。
四娘与周国公若真有这缘分,于她倒是意外之喜。养四娘三年本也算不得什么,周国公为人大一向大方,到时必不会让自己吃亏。
且他最是心高气傲,既看上了四娘,面具下的真颜如何,自然便与她无关了。
如此,省却她多少麻烦。
只是,她依然犯了难。
因为,她并不能确定,周国公是否真对春四娘有意。
自吃了四娘一次哑巴亏后,春玉娘的胆子便变小了,轻易不敢再赌。
若猜错了心思,白白浪费自己三年好饭好菜不说,四娘这般情况,三年后行情是否还在,真是难说得很。
她千方百计想从四娘嘴里打探点消息,谁知这四娘委实可恶,笑得含羞带怯意味深长,偏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叫她的心更是七上八下。
这四娘如今倒真成了个烫手山芋,扔也扔不得,捧又捧不得。
饶是她从业多年,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两全齐美的主意。
春玉娘拧着眉头,正想心事呢。一个婢子沿着抄手回廊急急地走了过来,先行了礼,再禀道:“外面来了位夫人,有要事找玉娘。婢子已经请她在玉娘客室坐下了。”
平康坊是男子们的娱乐场所,有夫人上门,别的院儿不知道,在春宅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春玉娘随着婢子往外走,心里想着,莫不是因夫君流连春宅久不归家,寻上门来找她宅中的娘子晦气的?
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却来寻不相干的人的不是,春玉娘一向瞧不起这样的女子。
这平康坊,谁不知道,开门做的便是这迎来送往的生意。向来认钱不认人,有钱的都是客,生意人哪有赶客的?便真有不识相的寻上门来,她倒也不怕。
天子脚下的合法营生,数十护院也不是吃素的。
“什么了不得的急事儿,大清早的便赶了过来?不知道咱们平康坊的规矩还是怎么?”春玉娘有心挫挫来人的锐气,“好茶好点心伺侍着,先让她消消气罢。”
她站在那里又看了半天,才施施然回了房。
等在她房中的中年妇人,虽然穿着素净,头上甚少钗环,但端坐在那里,气度却很是不凡。
再看站在她身后的中年男子,简单的湖水色长衫,看着却也不象是普通人家的侍从。
春玉娘堆起满脸笑,赔了几个不是,在那妇人对面跪坐下来。
她对男客一向颇有手段,接待女客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那些手段自然都用不上了。
她一边装模作样的饮茶,一边等着那妇人先开口。
看对方模样,并不是逞凶斗狠之人,打砸伤人之事,料想做不出来。
春玉娘微微一笑。
中年妇人倒也直率:“我家夫人,想向玉娘要一个人。”
春玉娘心里说,果然,却又有些意外。
果然,是来寻她院中娘子的晦气的。
意外的是,原来这中年妇人,不过是个体面的仆妇。
春玉娘装作不解其意:“这话奴却有些不明白。”
中年仆妇也不多话,手一摆,身后的中年男子放下茶盏,从怀中掏出张银票,递给了春玉娘。
春玉娘原本不以为然地轻笑着,待展开银票,一看上面的数字,唇角的肌肉不由一阵抽抽。
她将银票放入怀中,轻咳一声,又捧起茶盏,连饮了好几口,才慢慢地道:“不知是奴的哪个女儿,这么幸运,竟能入了贵府夫人的眼?”
中年仆妇淡淡地道:“春四娘。”
春玉娘虽然刻意端着自己,一口茶仍差点没喷出来。
“四......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