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悉将由父亲手下最寡言的副将送回陇西,庄澄知道自己不能留在源庆镇了。他请大哥庄羽扶着他上了马车,以虚弱到无法骑马的姿态绕着源庆镇转了整整一圈。
从他记事起,父亲便带着全家生活在这个边关小镇。恶劣的气候和偏僻的地形,令母亲偶尔透露出厌恶之感。可庄澄知道,无论是大哥或是父亲,对驻守源庆镇的圣意除了无奈,也有欣慰。
这里是远离朝廷,又不受重视的小镇。能成为这里的驻将,虽然仕途渺茫,却保住了全家的性命。
庄澄知道,曾在废太子手下担任右卫率的父亲,光是官职便令新皇忌惮。踩着废太子尸身登基的新皇,龙袍加身便开始料理所有曾为废太子办事的官员。
庄澄不知道的是,父亲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不仅逃开了新皇的打压,还得了一个明升暗降的调令。
现在,一守十几年看不到升迁机会的生活即将随着定南公的谋反而终结。父亲和大哥都可以趁势去往大吴的权利中心,庄澄却高兴不起来。
对源庆镇,他有感情。对庄硕所有记忆,也都在源庆镇。就连庄硕回来的唯一希望,似乎也只能借助源庆镇才能等来。
这个被大吴人称之为“不毛之地”的边关小镇,自己却再无能力留下。除了叹息,庄澄也想借着游历旧景找到办法。
借着车上并不大的窗户,他贪婪的打量着每一处或熟悉或陌生的场景。黄土飞扬的街道、大门紧闭的马市、黄土砖瓦拼凑而成的民居,他还特意去了唯一一次让庄硕停留的小店门口。专门贩卖京城和外邦时新玩意的商铺还在,也让他起了一个念头:翻过长城去往外夷的女子若真是硕儿,我该怎么办?
回家后,庄澄二话没说便接下了母亲递来的补汤。不用苦劝便主动进食的庄澄,让郭英英笑中泛泪,也让庄望舒长舒了一口气。当驻兵全部离开自己的小院,庄澄先是去了先生们给自己授课的侧厅。知道所有的先生已经先行离开的他并不慌张,在空无一人的偏厅内,他读了一个下午的太祖实录,方才叫来小厮磨墨。
他写了几封给各个书院的信。几年前,庄澄便在先生的鼓励下,与书院的有学之士有书信往来,这种信庄望舒和郭英英都不会有兴趣查阅。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写给榆林书院的信中,放心大胆并且态度诚恳的发出乞求。乞求躲在暗处关注庄硕的人不要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乞求对方派人去外夷打探。
他们会去吗?庄澄不确定。他只能凭借着在边关城镇生活了十几年的经历,在信中详细告知与外夷贵族暗中通商的办法,企盼金钱收益能让躲在幕后的人心动。
离开源庆镇的前一个夜晚,他再次去了庄硕的院子里面,只叫几年前提拔过的小厮陪着。
出了院门,绕过一片种满了沙棘的小园,再穿过母亲特意叫人堆砌在假山上的亭落,便能望见庄家小姐的院门。本该有仆从穿梭不止的院门紧闭,还贴上两张白色纸条。无人打理的院落不仅连大门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沙尘,悬在门上的两个白色灯笼也破了好几个洞。
整个院子的人都死了,庄澄知道这样的院子在下人眼里代表着不祥。可没有人愿意接近的院落,他却恨不得住到死去。他记得这里曾经有多喧闹,吸引着所有庄家人的关注。他也记得自己每次站在院门前的心境有多欢愉。
亲手撕掉了纸条,庄澄推开了大门。
许久未曾开启过的木门发出尖锐的声响,让身后举着灯笼的小厮也不禁抖了一下。庄澄毫不理会,在开始晃动的微弱光线下,大步走向黑漆漆的大宅。进入主厅的他并不停留,执直进入了寄予多年欢笑的暖阁。借着随后照进来的微妙烛光,他看到荒废月余的寝房内依旧保持着庄硕离开的模样。
用手轻碰熟悉的每一处。手指每到一处,便在那里的灰尘上留下印记。最后,他坐在了依铺着柔软被褥的榻上,感觉又回到了庄硕仍在的时刻。名义上的胎妹,令他想厮守一生的女孩闯了进来,歪着头嘟起嘴向身边的乳母抱怨:“哥哥又跑来占我的床。”
下一刻,女孩的抱怨声便会被欣喜替代。她会笑盈盈坐在身边,抓着庄澄的手说:“哥哥的药我偷偷帮你尝过了。不是很苦。”
想到这里,庄澄不禁笑了一声。笑声过后,记忆中的景象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冰冷又漆黑的暖阁。微弱的灯光下,庄澄转头看了看身后空空的床榻。
“你见过小姐吗?”他问静静立在门边的小厮:“若见到她,还能认出来吗?”
“小姐那么标致的人,见过都不会忘。自然认得。”不常在后院活动的小厮偷偷看了一眼庄澄,到底低声提醒:“二爷,小姐她已经不在了……”
不。只要我相信她一直都在,硕儿便会等我来娶她。
庄澄没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而是对小厮交待:“庄家不日就要离开了,你也可以我们进京或是去陇西。可我有件事想求你待在这里才能办,不知你能否留在这里?”
“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小厮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的说:“有何事只管吩咐小的办便是。别说留在这里,便是留一辈子,只要是为二爷出力,小的也乐意。”
“那我便不跟你客气了。”起身扶起了小厮,庄澄神色严峻的说:“到门房去,留意所有打听庄家的人。若能打听到他们的身世或去向,把信发到陇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