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花园里听了傻大姐的话,黛玉就怔仲起来。她一心念着要去找宝玉问个清楚,可是被这骤至的打击害的神志昏沉,从宝玉的房里回来后,因为紫鹃的一句“到家了”,触动了心伤,一口鲜血吐出来,就栽倒地上去了。
天还微微亮,紫鹃醒了过来。她悉悉索索地披上衣服,一掀帘子,只见黛玉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姑娘怎么就醒了,可还要再睡一会儿?”紫鹃问。
黛玉回过神来,说道:“不睡了,这就起来。”
紫鹃连忙拢了拢身上的袄子,把熏笼上黛玉的衣服拿了过来。黛玉穿好了衣服,旁边紫鹃已经端来了热水。洗漱完毕,紫鹃看着天色还早,就说:
“姑娘不如再歇一歇,这会子时辰尚早,外面还冷呢!”
黛玉看了看天色,果然还早。便说:
“你把我平日习字的帖子拿出来。许久不写了,我就在屋里临一篇字吧!”
紫鹃笑道:“写字的帖子可不就在姑娘的书桌上吗?昨个不知姑娘遇到了谁,晚上就写了半宿的帖子,到现在还没收呢!”
黛玉往书桌看去,果然笔墨都还摆着。再一看那纸上写的,不是别的,竟是宝玉悼晴雯的那首《芙蓉女儿诔》。她恍惚记得晴雯已经去了几个月了,这篇字该是那不久,听了宝玉的悼文默出来的,明明早已丢进炭盆焚化了。
她把那几张纸收起来,往砚盘里滴了几滴水,混着剩下的陈墨再磨一回,拿过帖子来,却又觉得奇怪了。明明记得已经临到了末尾,可是帖子只翻到了中间,后面的页都还是簇新的。厚厚的一沓宣纸摞在案上,黛玉翻了翻,却是平日里练笔的诗稿,连大观园里诗社作的诗也都在。
她记得昨日听了傻大姐的话,回来便吐了血,焚了诗稿,烧了帕子。本以为已经死了,谁知道一夜醒来,却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但是自己亲手焚的诗稿,怎么还好端端地放着?黛玉颤声叫了句:“紫鹃!”
紫鹃在外面催促着小厨房熬粥,听见黛玉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
“你去帮我看看,箱子里的旧帕子还在吗?”黛玉指着箱子,颤颤地说道,手指都在微微地发抖。
紫鹃见黛玉的脸色不如起来的时候平静,连忙顺着她指的方向,打开了那个箱子。
“姑娘要什么样的旧帕子?”紫鹃问道。
“有字的。”
紫鹃知道是题诗的旧帕子,翻出两条来,果然是宝玉差人送来的那两条,回头一看,却见黛玉的脸上变得煞白,身子一软,就要摔倒下去。
“姑娘!”紫鹃唤了一声,连忙抢到前面去,把黛玉扶住了。
黛玉看着紫鹃手里的帕子,喉咙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两只眼睛泉涌一般地直往外流泪。她扶着紫鹃的手,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朦胧泪眼盯着那两条帕子,只觉得五内俱焚,一颗心仿佛被搅成了碎末,酸涩苦痛都拥堵在了一起。
紫鹃平日里也见了黛玉哭过不少回,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哭法,好像一辈子的眼泪都堵在了这会儿,眼睛都要哭毁了。她连忙柔声安慰。“姑娘可是想家了?”
一提想家,黛玉心里拥堵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缺口,“哇”地一声失声痛哭起来。紫鹃吓了一跳,忙把那两个题字的旧帕子撂在了一旁,准备去拿新帕子来给黛玉拭泪。黛玉正哭得天昏地暗,扶着她的手不放。紫鹃不忍心,于是把自己的帕子取出来,给黛玉拭着眼泪,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
黛玉一边哭着,一边听着紫鹃断断续续地劝解,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原来自己对宝玉的那般痴情,平日里的委屈,都被紫鹃看在了眼里。她一边哭着,一边觉得心里的拥堵慢慢开始消解了,满心的委屈和难过还在,但已经不像刚才那般难受了。
她接过紫鹃手里的帕子,拭了拭眼泪,一看上面的花样,不是自己平日用的,却是紫鹃的帕子,不禁把它往桌子上一撂,人却破涕笑了。
紫鹃看她缓和了许多,记起方才拿出来的题诗的旧帕子,忙把它们胡乱掖进了衣服里。刚才就是因这东西招惹得狠哭了一回,这要是看见了再哭起来,可就再难哄了。对于黛玉摔她的帕子,倒也不在意,连忙去拿了一条黛玉的干净帕子来,把自己的还拿了回去。
不多会儿,紫鹃又打来了一盆热水。
黛玉重新洗漱了一番,让紫鹃帮她重新通了头,梳了个家常的样子,然后仍然坐回书桌前,提笔蘸着刚磨好的墨,临一篇《楞伽经》。雪燕端了新熬好的燕窝粥来,紫鹃接了过去,隔水温着。她知道黛玉刚刚狠哭了一场,这会儿必然没什么食欲,不如让她先静一静。
黛玉一字一字地临着经文,心无杂念地临完了一篇,只觉得心中的块垒尽去。大约是自己感于白天的所思所想,夜里就做了噩梦吧。她搁下笔,让纸上的墨渍先晾着,起身去洗手,旁边紫鹃把燕窝粥端了出来。黛玉记得这燕窝还是薛宝钗教人送来的,一勺一勺地吃完粥,漱了口,对着镜子看了眼睛旁边的红痕,又取粉来遮掩了一番,于是往贾母那边去。
贾母这边,惜春和探春都在了。黛玉进门给贾母问了安,抬头一看,只有探春惜春两个人,不见迎春在这里。她想了想,想起前几天听说的迎春已经许了人家,这两天就要下定了。这会儿想必是在屋里赶着绣活。听说对方催的甚急,年前就要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