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神岛镇殿巫女光茯苓站在倾斜的桌案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焰来。看得出来,她正在极力抑制胸中的愤恨,否则绝不会只是踩碎脚下两块石板那么简单。
“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起他们……”这句话几乎是从茯苓的牙缝中崩出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提起他们?!”修染·锋镝以不变的悠闲姿势靠在木质扶手椅中安然面对桫椤殿镇殿巫女的怒火。“我今天偏要在你面前提起他们!我早就想把事情说说清楚!既然我们不再装出师慈徒孝、其乐融融的样子,我看现在是个好机会。”
光·茯苓双手扶在修染的办公桌上撑住前倾的身体,居高临下定定地看住修染。她身材并不高壮,且这两年间又消瘦不少,但那双倒竖的柳眉和杀意凛然的双眼所散发出的气势绝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修染·锋镝不在普通人之列。
冥王·龙冉的鲸牙波纹巨剑靠在门口的墙边,茯苓一进门就把那骇人的兵刃放在那儿。看似随手,其实说明她根本无意动手。修染了解她。神统598年在金乌院一鸣惊人的所谓“最强四人组”之中,有三位他都很有揣度一番的把握。茯苓不像风刃·日轮沙蟒一般做事不计较后果,所以她不会因为一时动怒就对他出手。至少今天不会。她也不像她丈夫冥王·龙冉一般遇事不动声色,因此她会生气正是修染意料之中的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日轮沙蟒死后你们、你们三个、你和龙冉特别是我们的温泉殿大人一直怪罪于我。”修染开口的时候脸上却不再挂着好脾气的微笑。“只是因为在他死前我们碰巧有过争执?以日轮沙蟒的那种作风,认识他却从不和他起争执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温泉殿大人本人就和她有过更大的争执,这一点没人比你更清楚!”
“而我,作为他的院首,作为他的导师,作为眼看着他成长起来的叔辈,没有承担这种责难的道理!”
修染停顿了片刻,语气和缓下来。
“当你亲手播下小小的种子,期待他长出新芽,可仅仅是一觉醒来,他就变成了苍天巨树!体会这种惊喜感和成就感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像我们的温泉殿大人那种出身的人是没有机会了解这种感觉的,否则她怎么还会妄自揣测我会亲手毁掉他?!”
“别说是一棵树了,为了权力你可以满不在乎地放火烧掉整座森林!”茯苓冷冷地回答。她的目光落在修染颈项之间那条链子上。
乍看上去,那是一条约一指宽,长到锁骨之下的金黄色丝带,其实是由极为细小的扁平金环密密麻麻横串竖挂而成的链条。链条末端以一颗深紫色的碧玺圆珠系住,圆珠下是金乌展翅造型的吊坠。金乌的身体以鸟蛋大小的整块墨玉雕成,百年前珠宝匠人灵巧的手以小凿子在金乌身体上錾出鳞羽状的线槽,以金丝镶嵌其中,再打磨平滑,制成神鸟流金的翅膀。双眼为紫钻,嘴壳为精金。嘴中所叼的、象征永恒之森的环形藤蔓由金累丝镶嵌细小绿松石制成。
那是经过祖父紫染·锋镝和父亲黑羽·锋镝的手后传给修染的,是集金乌院院首和万一寺总寺首权力于一身的象征。按照五岛和诸神的法律,有资格佩戴上这条项链的人拥有仅次于主神岛温泉神殿镇殿巫女的力量。
明白茯苓目光所落何处的修染将手指放在金乌微微凸起的眼睛上,轻轻抚摸。
“权力?如果你指的是这金乌鸟能与温泉殿大人的紫钻权戒相抗衡的力量,那你就错了。我和日轮沙蟒的争执并非出于他要为爱人保住权力。他当时挑战的是锋镝一族的传统和祖制,我怎能置若罔闻?假若有人要放火烧掉药神岛的白光堡,你可会由他行事?日轮沙蟒出身高贵,天赋异禀,本不该遭此惨祸。但灵能者之多,遭反噬者却少。年少狂妄倘若没有边际,自会有神怒天诛。”
“神怒天诛?”茯苓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屑,“诸神为何偏偏对院首您垂爱有加,总将神怒天诛施降于您的敌人身上。小沙和龙冉……”
“龙冉绝不一样!”修染在木质扶手椅中坐直了身子,“日轮沙蟒的死让我震惊,但那是他咎由自取,我不会假意为他悲痛。但龙冉不同!政治原因和你们四人之间那不理智的情谊迫使他把我看做他的敌人,为此我不止厌恶政治本身,甚至厌恶温泉殿大人!”一双灰色的长眉下垂,修染面带哀伤的微笑,以情难自已的声音说出了一句饱含真情的话,“内心深处,我多么希望龙冉……能是我的爱子。”
“龙冉虽然幼年丧父,但也绝不会想要拥有你这种随时会下手杀死自己儿子的父亲!”茯苓看着修染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话语的利刃抛了出去。
修染·锋镝的笑容没有一丝衰减,友善哀伤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动摇,但在那一瞬间,光·茯苓感觉到有一股特别的气息透过面前这位老人衰败的躯壳散发出来。
那是什么?愤怒?震惊?杀意?嘲笑?是金叶曾经提起过的老院首那让人猜不透的变化?虽然她已竭尽全力想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但它还是咻的一下溜走了。
在那永恒的一秒之中,光·茯苓与真相之间也许只有咫尺之遥。但能跨过那看似微不足道的距离的,却只有众神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