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布衣今年过了暑天便年满十六,这个命运多舛的孤儿活到今天,着实不易。
老龙镇上像他这样的孤儿不多不少。若是天资聪慧些的,早早地便拜个师傅学一门手艺,将来也能糊口,再其次便是去那些大户人家里做一个家仆,虽然得失了祖宗传下来的姓氏,也得落了贱籍,但往往吃得饱穿得暖。几年里,镇西面那些府邸修得端庄漂亮的府邸佳苑里头,倒是多了不少年轻的仆役,保着清白户籍吃着手艺匠人的努力艰苦的年轻人,少之又少。
如今这世道,笑贫不笑娼,这甲子以来天下间风调雨顺歌舞升平,不管是南边的大楚王朝还是北面的青阳王朝似乎都淡漠了一统天下的心思,两个王朝在甲子前的战国时代里群雄凸起,吞并了二十七国,余下这两大王朝一南一北,隔着东洲腹部的洞庭湖遥遥对望。而世道一旦安逸太平下来,往往便是饱暖思淫-欲的下场,如今的文坛诗斋,多得是风花雪月之事,闻得到大楚的桃李春风,听得见青阳都城的觥筹交错。自然有一些老儒生跳出来怒叱当今世道沦丧人心不古,随即缅怀起甲子前那风雨如晦的战国群雄时的天下大幕。那个天下流血的时代里,出过多少义士豪侠、多少文人风骨,多少忠骨武将,那皆是数不尽的山河fēng_liú。
自幼和张布衣穿着破烂裤裆一起在镇上土地庙里长大的陈清凉对这些酸儒的厚古薄今嗤之以鼻,陈清凉最渴望的便是能在寒冬里学着那富贵人家吃上一次火锅,酷暑时候也有冰窖里取出的鲜美瓜果入肚,能像镇上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一般骑着千金马穿着丝绸俊袍,摇着fēng_liú倜傥的折扇去城里的长乐坊里,听那些据说一个个长得宛若天上仙子的花魁们弹上一曲琵琶古琴,再做些旖旎之事。
人活一世,说长不长,几十载春秋,说短也不短,多得是严寒酷暑难耐。按照好兄弟陈清凉一贯的看法,吃到肚里的穿在身上的攥在手心里的,那才是实在,什么文人风骨忠肝义胆,统统一边凉快儿去。靠得天生的勇猛劲儿和一身不输大户人家子弟的强健体魄,陈清凉十三岁那年被路过镇上的一行镖局老爷们看上了眼,愿意收他为弟子,从此跟着他们行走江湖。自幼在街头巷尾泥泞之中靠吹捧马屁,靠拳脚相交里头爬起来的高大少年做梦都想学着那些游侠儿仗剑走江湖。面对自己穷苦人生里从天而降的天大福泽,然而陈清凉竟是破天荒地犹豫了起来。在镖局老爷的责问之下,才知晓原来是放心不下自家这个沉闷性子的小兄弟。面对陈清凉希冀的眼神,镖头师傅看着那身材瘦弱的张布衣,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根骨体魄不行,细皮嫩肉的,可做不了我们这江湖武夫。”
最后是张布衣亲自劝慰,陈清凉才红着眼跟着镖局队伍离开了自幼生活的老龙镇,离开了那条漫着鸡鸭屎气息的烂泥巷, 离开了那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离开了那个自幼一同长大的少年。
临走之前,张布衣站在巷子口,带着微笑,朝自家兄弟挥了挥手。高大的少年背过头,第一次坐在马背上的陈清凉抹去眼角的泪水。那个已经成为自己师傅的汉子笑道:“舍不得是自然,你俩这穷苦疙瘩,从今以后跟着为师好好学武,以后在江湖上混出个模样儿来,便是让你兄弟跟你一起享受荣华富贵之时!”
陈清凉点了点头。少年喃喃自语,兄弟,等我混出个天大的模样,到时候我们便一起享受这大好人生,去那沧州城里长乐坊点最贵的花魁戏子,喝最贵的美酒……布衣,要等着我啊!
好兄弟陈清凉走后,张布衣的日子过得一沉不变,依旧简单到枯寂。对于陈清凉遇到的这等机遇,张布衣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高兴,有几丝羡慕,却没有丝毫嫉妒。老龙河边的钓鱼公曾经和张布衣说过,为人处世,气运命数,是上天注定,有的人天赋异禀,有的人天生残缺,富贵贫贱还是大起大落,一半靠老天爷赏赐,一半则靠自己双手孜孜不倦去索求。
张布衣深以为然。
每日天蒙蒙亮,少年郎便早早起来,先在院子里打一套拳,再练半个时辰的剑法。说是练剑,剑是早些年老龙山上道观里头的中年道人送的,一柄寻常道门作法用的桃木剑,已经老旧到看不清模样。剑法则是以前庙会时候,跟着陈清凉一块儿挤过重重人潮,看那鱼龙台上出自京城的唱戏班子里的师傅们在台上耍的把式。张布衣有一副天生的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个秘密只有陈清凉和镇外石桥上的钓鱼公知道。打那庙会之后,张布衣便每日学着那些唱戏师傅舞剑的方式,照葫芦画瓢地练了起来,若是真正行走江湖的武夫子和世间剑客瞧见了,保准得笑掉大牙。这也叫剑法?不过是些戏子伶仃舞的绣花枕头嘛!中看不中用。
生活在陋巷里的少年郎不以为意,这套看上去行云流水实则毫无用处的绣花剑法练了三年,好歹增强了些体魄疏软几分筋骨。做完自己这一套每日必修的晨练,少年郎便从水缸里打水洗漱,张布衣天生长得一副上佳皮囊,白净俊逸,剑眉星目,若是脱下那一身满是补丁的破旧布衫,学着如今青阳王朝年轻公子盛行的那样扎上一个发髻,留一束发尾披下,称得上是丰神俊朗的英俊模样。
喝完一碗稀薄白粥,少年郎推开土地庙摇摇欲坠的木门,走出鸡鸭屎遍地的潮湿小巷,出了白马街一直往镇南走,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