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称是:“白牧师也说过这一节。好像他们一起传教的朋友也是帮着促成这事的。”
培真狡黠地笑笑,轻声点拨道:“其实他们也是很反动的,未必是好心。”
“反动”这词对我是全新,听着便如英文里的生词,摸不着头脑。可毕竟不愿意丢面子,也就没敢问培真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因为有了这层和美国的关系,这清华从一建校,由外往里就全是跟着美国学。待会儿带你去校园转转,你就清楚了,房子建得和白牧师在你们老家建得差不多,也是那种式样的,课程就不用说了,反正为的是给去美国做预备。”
“这旅馆开始也是这样,为着是来中国的洋教授和视察庚款的官员来住,就也修成了西式的。我听学长们说,前清那会儿,管你有钱没钱,这里是不让中国人住的。后来入了民国,中国教授多了,学生们也不干,这才变了。”
我听着培真这话里话外,好像对全跟着美国学颇有些不屑,这若是将来去了美国,岂不也难得喜欢?心里念叨着这事,已到了墨绿色大理石楼梯的近前。一串台阶向上,在半层的转弯处是个平台,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纸色泛黄的山水古画,而楼梯则是左右分成两条弧线,继续蜿蜒而上。
罗家替我安排的房间在二层左首,是一个小套间。外面是摆着长沙发和胡桃木茶几的客厅,里屋远远地能看见铁架子床、天鹅绒的窗帘和皮面小沙发。一应布置对我都是新鲜,一时间竟是愣在了门口,不知是否进错了门。
培真见我的懵懂状,拍了拍我的肩头,故作伤心的叹道:“友然哥,还是李老伯对你好,见天给我爹拍电报,嘱咐一定给你安排个好住处。你这可是上等的房间,不要说我们这些穷学生的宿舍比不上,就算是一般的教授家里也少有这么精致。”
培真在北京上学,四川乡音里也开始夹杂着京腔,听着总觉带着几分调侃。他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窘迫,心里担心是否自己也变成了他刚才所笑话的“反动”。脚下不敢再走进房间一步,反而是向后退去了。
“怎么了友然哥,这又不是火坑,”培真笑着问道,“快进来吧,你先休息,明儿我再带你去学校里转转。”他见我还是不动,只得在前面拽着,又用眼睛示意德诚从后面推,好歹把我架进了屋里。
“培真,我这么住不好吧。要不在你的宿舍里挤一挤,这样还能和你一块温习功课。”
培真按着我的肩头,让我在长沙发上坐下。
“你就别推了。我那儿几个人住得满满登登的,哪能有你的地方啊?你要实在住着不安,过两天我带同学上你这儿挤一挤总行了吧?”
环顾客厅一周,培真显着是满意了自己的安排,便说让我们先歇着,晚上来陪我们吃饭,第二天就在校园里走走。
我本想叫管家和德诚在客厅也歇一歇,可他俩说正月在北京仍是天寒地冻,觉着我所带的御寒衣物还是单薄,便向旅馆的门房问了买衣物的去处,顺着原路坐火车和人力车回城。
如此,便剩了我一人。本说要躺下休息,可横竖睡不着,对着窗外细细地回想这一路的天地挪转。此时正是午后太阳最盛的时候,在自流井几年也未见得能碰上一天如此清澈的蓝天。只可惜在此俏艳的晴空下,依然一片萧瑟枯容。
视线退回屋中,满目雍容和典雅。厚重的深棕色天鹅绒窗帘上暗绣着缠绕的花草枝叶,垂落在玻璃窗两厢。窗台下立着一米多宽的铸铁暖气,每一片都有半手之宽,把整个屋子烤得暖意融融。我所躺的铁架子床,满铺着雪白的床单,被子也是雪白的,紧包着床面,一时却是不容易弄将开。
我和衣躺在床上,向上看,屋顶是白色的石膏天花板,当中精致的石膏贴花结成一环,圆心的地方一盏小吊灯款款垂下。我那么躺着,望着吊灯,尽量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北京和老家怕是有三四千里之遥,可路虽是远,毕竟还只是一国一民之内,便已如此转天换地。想起美国,那更是几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信着不同的神,岂不更是如另一个世间?看看培真,虽只是在这为去美预备的学堂学了一两年,无论见识还是气宇都已大不相同。若是将来遇见了自小便在西洋生长的同学,我自更难望其项背。
如此在床上盯着吊灯冥想,不觉间眼睛和心思都迷茫了,忽地伊莎白的身影又映入眼帘。要说我和西洋的同学比来望尘莫及,那和伊莎白相比不更像是尘世中一凡夫俗子与神所眷顾的天使间那样人神道殊?这几年,她愿意与我通信,怕是因为自己得益于白牧师的教诲,在字斟句酌的修书写信中尚能伪装出几分才情,而若是相逢,岂不要原形毕露,自讨无趣?
此刻这烦恼闷在心头,挥之不去,又加上屋里暖和,只觉着头晕沉沉的,翻腾几下,径自睡去了。再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浓,通向客厅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也关上了,门缝下透进了一条亮线,隐约着能听到轻声说笑。我跳下床,可能是这动静传了出去,门外听见德诚一轻一重的脚步。
门应声开启,德诚拖着左腿,奋力地走了进来:“少爷,您可醒了。罗少爷来了好一阵子了,我本说叫您起来,可是他不让,说您定是路上累着了,再睡一会儿也无妨,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