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将临时,琼台宫巍峨的殿顶上流泻着濯濯月华,如同覆霜。
后殿正厅,褒姒正在低头练字。几案上一条长一尺宽半尺的横幅雪帛上,写着两行刚劲、娟秀交融的大字: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1)。
莺儿递过来一杯茶,看着几案上的横幅雪帛笑道:“今晚大王被王后请去,这儿就不热闹了。娘娘的字练得越发好了,就该装裱起来,挂在书房。”
褒姒面色若灿花映日初绽:“那可不行。本是为消磨时间写的,又修心养性,一举两得。”
褒毓无声无息地进来,看看字,一把抓起那横幅雪帛,揉成一团,让莺儿出去。她目光清冷如冬月下的湖面,面色冷厉逼近褒姒:
“你一直都没忘记他!芙蓉园的教训还不够吗?写出这样的句子,就不怕惹祸上身?!”
褒姒再看自己随意写出的句子,原是发自于心的,清亮眸子渐渐有了惊怕之色,将大笔搁在九龙环峰的九泉碧玉笔架上,感激地看着褒毓:“真是有心人,多亏提醒。”
褒毓冷哼一声,愤愤地将揉皱的横幅雪帛摔在地上,转身去了。
褒姒急忙捡起横幅雪帛,扔进青铜壁炉里烧了,又唤来莺儿铺好另一张雪帛。
褒姒看着褒毓消失的身影,饱蘸浓墨,略一思索,运笔如飞,两行水墨淋漓的字迹,恰似龙飞凤舞,了无停滞,大有一泻千里之势,凝重地落在雪白的条幅上: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2)。
莺儿看着褒姒的专注神情,歪着头凝思,感慨道:“娘娘这种只知看书写字的人,却围着,什么道理呢?”
褒姒依旧练字,头也不抬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随他去吧。”
云儿拄着双拐,后跟着一个小宫娥,蹒跚着走来,急切道:“总这样‘随他去吧’也不行。听说大王欲册封小姐为淑妃,被申后拦住了。宫里如今又是谎言四起。”
“什么谎言?”褒姒一愣,笔停了下来,将雪帛弄黑一大片。
云儿略一迟疑,字斟句酌道:“绮仙宫的事,人们都说是琼台宫害的。”
褒姒咬住了嘴唇,皱起轻烟眉,抬头,望着窗外月色在青枝疏叶间流淌,声音温润:
“大王要晋妃,自然就有人意难平,要干涉。自从咱们进宫,流言就没有停息过。”
云儿顺着褒姒目光望过去:“所以,小姐要事事小心才是。”
紫贝母宫帘晃荡处,褒毓提着一棵血淋淋的宫娥头进来:“奴仆中伤主子,被我正法。”
褒姒扭过头来,一瞬白了脸,见人头上的血一滴滴向撒金花地毯上撒着。她哆嗦着说:
“我叮嘱的仁德宽宏,你怎么忘了?”
褒毓的目光斜射过来,冷冷道:“对别人仁德,就是对自己苛刻。你猜她怎么说……”
莺儿正捂着嘴发抖,忙问:“她怎么说了?”
褒毓在橘红色的宫灯影里扬着下巴,一手指着滴血的人头:“她说姜德妃的咀咒木偶是咱们娘娘自己放的,说是我夜间偷盗了绮仙宫,乃为挑衅。”由于气愤,她变得气喘吁吁:“前时见她和寿仙宫的墨竹鬼鬼祟祟在角门旁嘀咕,我想那个木偶,该是她放进来的。”
褒姒扔了笔,脸色更白,神情凄怆,捂紧胸口,身子渐渐萎于几案:
“只怕你草菅人命,又给人造谣的借口。”
“处置自己的下人,你有这个权利。凡事不要总教人骑到头上.得寸进尺,人心皆是!”
褒毓话音落时,已提着人头走到门外的一片璀璨灯影里。
莺儿忙唤来宫娥收拾地上血迹。
忽闻悠扬琴声自东窗凌空飘来,由远及近,清越,婉转,似黄莺出谷,乳燕归巢;似高山流水,花木盛开。褒姒清瞳闪亮:“何人弹出如此优美的琴声?”
她跳起来,推窗眺望。见皓皓月华中,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婷婷而来,在东窗前站定,怀抱七弦琴,即时换了一曲,弹的是《诗经.文王》,悠扬琴声在身际荡漾,一bō_bō消融于无边月色。
褒姒听那琴声绝美,曲目她也熟悉,便凝神观望,见那女子长发飘拂,斗笠上罩着薄纱,隐隐透出一张长方脸,裹水灵动的双目。
她不是街头卖艺的绿贝又是谁?
那时劫后余生,阿蠡将褒姒送往褒国,安排在东市杏花巷里的悦来客栈。她患了眼疾,去街上找郎中,遇到绿贝在街头卖艺,弹的亦是《文王》。并哭诉母亲病了,无钱医治。可卖艺钱旋即钱被狐眼兰妍抢去,又出来一个打抱不平的淮夷太子……
如今,她的体态、脸容都比以前丰润了许多,就如贫瘠之地的花移到肥沃之地,虽则枝繁花茂,叶润蕊盈,但模样不改颜色依旧。
褒姒的轻烟眉梢荡起惊喜:“姐姐!你是绿贝姐姐。”
窗外女子面纱在风中轻荡,手上功夫不停,话语伴琴声流淌:
“妹妹,别来无恙?”女子说着,并不靠近,衣袂被风扬起,鼓荡出神秘气息。
(1)、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出自《诗经国风周南汉广》,意思是:浩浩汉江多宽广,不能泅渡空惆怅。滚滚汉江多漫长,不能摆渡空忧伤。
(2)、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出自《诗经小雅鹤鸣》。意思是,别的山上的石头,能够用来琢磨玉器。比喻能帮助自己改正缺点的人或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