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年来,妹妹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午夜多少次回现,每一次都是他刚要拉住她的衣袖时梦便醒了。他坐在床上,拥着最好的织锦绣被,想,这繁华人间,终于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人的一生,任凭多少跌宕起伏,说起来,也不过寥寥数语就结束了。
太子和曹公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下曹公公拭拭眼角,率先说话打破僵局:“奴才该死,说的有些忘情了!年纪大了,让太子爷笑话了。”
太子语带真诚:“方姨娘忠贞坚韧,孤佩服的很!他日……”太子想了想又住了话头。
曹公公也乖觉的不再问下去。
“对了,你刚刚说你敬重的人最爱临摹卫夫人的簪花小楷,说的可是薛夫人?孤倒是不清楚。”太子下意识的转了个话题。
曹公公眼中散出一种悠远而温柔的神情,温和的摇摇头。
不,不是薛夫人。
太子爷,那是您的母亲。
那是皇上的原配正妻,当朝国母。
那是这世间最神圣最美好最坚强的女子。
曹松从刑场捡回一条命之后也没有办法留在本地,一是当地百姓恨之入骨,二是太子说暂赦,还只是个待定状态。他便恳求跟随当年的太子。
太子已经是顺手救下的人,也不在乎多施点恩情,便同意他们兄妹跟着,将曹芳送给后来的薛夫人也是路上偶遇,无奈之举。
太子身边的人眼见多了个小囚犯跟班,也都拿他开玩笑,他父亲被称为“巨蠹”,大家半玩笑半嘲讽的叫他“小毒虫”。他隐约知道父亲罪孽深重,又是从鬼门关滚过一遭的人,无师自通就学会了唾面自干。
到了京城,天下之大,哪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毫不犹豫就要求净身入了东宫。
东宫里的人倒是大多数不知道他底细,只是他一开口便是成都方言,大大小小的下人奴婢都拿他的口音开玩笑,他便不说话,慢慢的,大家对他的称呼也从“小南蛮”变成了“小哑巴”。
宫人太监有那得宠的,便是朝廷官员也要奉承;当然还有那不得宠的,低三下四,被人呼来喝去。他便是最底层的那种,干着东宫里最卑贱的活,别说见到太子、主子,便是管家、嬷嬷都没有见过,二门上一个六等婆子便能因为他多吃一口饭将他骂的狗血淋头。
日子像是有一线生机,却又暗无天日。
他是进香组的小太监。名字倒是好听,实际上就是将粪车拉到各院搜集粪便。
刚开始他觉得臭,要拿块布塞住鼻子。过了一个月,他便闻不见臭味了,但是旁人走路都开始避着他了。所以他行走在各院的时间也是有严格规定的,就是防着不小心他出现,气味冲撞了贵人。
剩下的时间,他便只能呆在花肥房里。因为一小部分的粪便是要发酵成花肥的,这里的气味一般人更加难以接受,他倒是习惯了。
再难忍受,到底是在残羹冷炙、冷嘲热讽中活下来了。
那一天他送花肥去花木组,天刚蒙蒙亮,几个丫环赶在阳光之前去剪那沾着露水的桃花,这是要在各院主子梳妆之前就送到梳妆台上的,半点马虎不得。
他远远看着几个十多岁的丫头拿着花剪挑来挑去,一边说说笑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春大姐姐,这只好看么?”一个小姑娘脆生生的问着。
“我觉得还行,你从这个枝桠处剪,这样花骨朵多点。”叫春儿的姑娘正在拿着剪子比划。
他下意识的喊道:“不要!”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他不由羞红了脸,又走不开逃不脱,只好慢吞吞的从一颗桃树后走出来。
“奴才叫小松子,是进香组,来送花肥的。”他畏畏缩缩努力用官话说着,带着一股浓浓的乡音。
一听是进香组的,有几个小丫头立刻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但是听他口音奇怪,到底是年轻的女孩子,又好奇的叽叽喳喳问道:“你是哪里人?干嘛躲在哪儿?”
他低着头,手搓着衣角,不敢回答。
那个叫春儿的忍不住问道:“你刚刚为什么说不要这么剪?你倒是说说要怎么剪?”
提到这个,他倒是抬起头,虽然又很快的低下去,小声说了句:“姐姐们避开点,我剪给姐姐们看。”
小丫头们听言都纷纷让开一条道,他走过来。
一个大胆的小丫头将手中的剪刀扔在他脚前又跑回去,他捡起来,从那个枝桠处的另一个枝节下剪,端详了一下,又从一旁剪了两支,稍稍摆弄一下,放在地上,又默默的走回去。
那个递剪子的小丫头拿着帕子拈起他剪下的花枝,送到春儿的面前。
春儿和旁边几个丫头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点点头:“小松子!你这样剪也很好看!你学过么?”
他心中苦笑了一声。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后天怎么努力也学不会的,那就是对美的鉴赏能力。只有天天吃鱼翅的人才分得清顶级鱼翅与特级鱼翅的区别,而这项无用的技能,恰好他就有。
他自小在一种穷奢极欲的锦衣玉食中长大,品香斗茶都是等闲,琴棋书画虽然自己会的不多,却耳濡目染,鉴赏能力极高,这插花一事自然是手到擒来的无师自通。
他看上去随随便便的斜斜一剪,却使得整枝桃花有了意境,看上去古朴遒劲,又透着勃勃生机,令人观之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