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六年,六月三日。
与申时行议定轮船招商局的后几日,朱翊钧都忙着与户部和勋戚一起制定招商局的具体章程。
间或批改一些要紧奏疏,照样是内阁票拟,再由司礼监挑出难以决断的重要事项呈上来让他定夺。
天一日日得热起来了,文华殿中也架上了五、六座铜镀金珐琅五蝠风扇,先前万历皇帝宠爱的那“十俊”小太监便争着为朱翊钧手动摇风扇取凉,弄得朱翊钧特别不好意思。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朱翊钧那固有的善良,善良是包含着共情心的。
现代人朱翊钧虽然十分感慨小太监们为了伺候好皇帝而趋之若鹜地争抢这份苦差,但他怎么也无法为这种明明能依靠电力和现代科技却非要动用人工的“殷勤”而感动。
尤其他每每看到摇风扇的小太监累得满头大汗,那制造出来的纳凉效果却远不及现代空调的时候,他简直为他们感到悲凉。
但是朱翊钧又不能直接明着对那些小太监说他觉得他们这样卖力看起来挺蠢。
因为他知道能成功接近皇帝的内官个顶个都是人精,而人精一当了奴才,又个个都爱卖蠢。
毕竟聪明人卖蠢,比蠢人示忠显得更有价值,正是这种为权力而生的价值让朱翊钧更觉得可悲。
在没当皇帝之前,他怎么都想象不出一个人能为了被上位者所用,而心甘情愿地丢掉自己的头脑。
朱翊钧当然不能阻止聪明人变蠢,他只能尽力让甘愿变蠢的聪明人蠢得不那么可悲。
于是他吩咐小太监们轮流摇扇,每隔半个时辰换一个人,这样一是大家都不会太累,二是他自己看着良心也过得去。
这一日,又是一个炎热的午后。
朱翊钧坐在文华殿中,一面听张诚念奏疏,一面吃着刚从东南运送来的新鲜枇杷果。
“……兵部题覆陕西总督郜光先、甘肃巡抚曹子登会同巡按御史徐大化题称,罕哈、抄把等酋声言求兵,虏王西行,雠杀瓦剌,道经甘肃边地。”
“夫夷狄相残,中国之利也,若其不近嘉峪,无内窥刁抢之衅;不牧水塘,无恋住惊扰之端。固可置之不问。”
“然而夷情叵测,所称严我门户、收我人畜,或抚赏或拒堵者,诚宜长虑而急为之所也,今镇夷游击来保病,请以守备达云代。”
达云是万历朝中期的著名将领之一,在历史上有湟中三捷与松山之战两大功绩,他屡破青海蒙古,名震西陲,最终官至甘肃总兵官,史书称其为“一时边将之冠”。
“准其议行。”
朱翊钧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便不假思索地回复道,
“达云为达里麻答思六世孙,其始祖恪纳亚于洪武初年便朝贡赴京,授试百户,驻扎凉州,如今子承祖业,正合时宜。”
张诚忙应了下来,接着又拿起另一封奏疏念道,
“户科左给事中穆来辅奏筹边要略,谓今之扼腕边事者,惟辽左是急……”
一句话还没念完,朱翊钧便挥手打断道,
“科道官论边事,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他们写来不嫌烦,你就别再念来教朕烦了。”
张诚小心地笑道,
“这一封奏疏说是议边事,其实也是支持皇爷开海的。”
朱翊钧神色不动,道,
“哦?这开海竟能同边事联系到一起去?”
张诚看着奏疏回道,
“这穆来辅在疏中道,辽之危,不在外虏之凭陵,实在内地之残耗,辽夙饶沃,其民鸷悍,迩以蹂躏饥馑之故,日就衰弱。”
“如欲救之,莫如严海运,以足食;核贪冒,以足兵;开原宁远之间,堑濠堙谷,以控其出入;金复海盖之处,设兵议饷,以壮其根本。”
朱翊钧点了点头,道,
“他说得这些却是不错,发下兵部罢。”
张诚见皇帝态度坚决而明确,自然连连应是,不敢怠慢。
待朱翊钧将一盘枇杷果吃得所剩无几之时,张诚终于变了变这副惟命是从的态度。
只见他轻轻地搁下奏疏,用带了一点儿犹豫和试探的口吻开口道,
“皇爷,奴婢有一事……”
朱翊钧以为张诚是想让司礼监插手还未建成的轮船招商局,于是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有事就说。”
张诚轻声道,
“皇爷,四皇子病了好几日了。”
朱翊钧停下了吃果子的手,
“太医去看过了吗?”
张诚道,
“慈圣老娘娘和中宫娘娘已经派了好几回人去看过了。”
张诚的意思显然是要皇帝亲自去看一看郑贵妃和四皇子,朱翊钧却心想,万历十六年的中医连人体解剖学都还没发展出来,能治得好朱常治的病才奇怪了。
虽然历史上的朱常治的确是一岁病殇,但此刻朱翊钧回想起自己刚穿越来时,郑贵妃挺着孕肚同自己有说有笑的欢喜模样,不禁便心软了一分。
郑贵妃就是那种很容易令男人对她心软的女人,这一点可能比当年的李太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太医院的太医治不好,就让西洋来的医士去试一试罢。”
朱翊钧斟酌着道,
“不如让乳母把四哥儿抱出后宫,朕宣来范礼安给他瞧瞧,说不定能起些作用。”
晚明的西洋传教士能治病并非只是传说。
晚明“圣教三柱石”之一的李之藻就是在万历三十八年重病之时,受到利玛窦的精心照料,用西法为其治疗,这才在病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