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酒,阿什河卫小旗官。”
“楚汉升,千户所匠作官。”
“幸会。”
“幸会。”
两人相对作揖。
陈酒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身穿曳撒袍头上罩网巾的年轻官员。
二十来岁,五官上佳,没有蓄须,白皙肤质,甚至称得上“面若好女”,不像是在北海这个苦寒化外之地待久了的人,反倒像是江南烟雨浇润出的惨绿少年郎,彬彬文墨客。
可陈酒目光一低,却注意到了对方修长手指上厚厚的茧子,以及袖管下被蒸汽灼伤的暗红伤疤。
按理说,陈酒是没品没阶的小旗,而楚汉是户部直属的正七品匠作官,小吏见上官,应该当面行大礼才对,只作揖,便显得倨傲且无礼。
但,楚汉升看样子也完全不在乎这些虚头八脑的礼节,同时也在上下打量陈酒,眼神却显得……不怎么友善。
“陈兄,宫姑娘呢?”
李云飞向陈酒身后张望了两下。
“找亲戚去了。她托我跟你带句话,说日后一定安排你顿好酒,以作酬谢。”
“嗨,当兵的食百家粮,护百家姓,救助大明同胞本来便是分内之事,俺又不是图她的酬谢。喝酒事小,寻亲事大,不来也合情合理。”
李云飞挥了挥巴掌,“陈兄请落座。”
陈酒拉开板凳坐下,桌上只有几盘凉菜,撒了盐粒的炒黄豆,白萝卜和黄瓜小葱,旁边摆了一陶碗的大酱。李云飞扭过头,朝店小二吆喝了一声:
“没看到人都来了么?上热菜啊!”
“好嘞,军爷。”
箍着铁圈冒着热气的砂锅大盆端上了桌面,筷子粗的粉条、切四方块的酸菜和红白纹理相间的带皮肉片堆在汤头上,比盆沿都高。
“来,俺先干了,不醉不归。”
李云飞从热水盆里拎出酒瓮,倒了满满一碗,仰头饮干。
楚汉升皱了皱眉,“我晚上有书要看,可不能滥饮……点到为止?”
“又看书,又扫兴。”
李云飞一瞪眼,“行,俺也不是那种逼酒劝酒的混账,那就按咱俩老规矩来,养鱼你随便养,我和陈兄一碗,你一口,成了吧?”
他嚷嚷得声音很大,饭馆里别的食客们纷纷投来了目光,楚汉升脸有些涨红。
陈酒瞧着两人,
便想到了那句名言,“你”,翘了翘嘴角。
酒是店家土法自酿的烧刀子,高粱土酒,顾名思义,浓烈如火烧。几大碗下去,饶是以陈酒如今的强悍体质,呼之间都似乎带着一股辛辣气。
陈酒不是嗜言的性子,楚汉升性格也内敛,但有个大舌头的李云飞左言右语,又有烈酒相佐,桌子上的气氛热烈得真实。
聊着聊着,话题回到了白鹿丘。
“一个人,一柄刀,拆了十几台丹瑞甲胄,这是人么?这是武曲星下凡呐!”
李云飞大葱蘸了酱往嘴里塞,语声含糊,
“汉升,你那个兵人,什么机械神经,什么隔空乘骑,什么金铁生命……就算真让你鼓捣出来了,怕是也顶不住陈兄几刀吧?”
“十几台丹瑞甲胄?”
楚汉升脸庞涨红,“到底十几台?”
“十……额,十……”李云飞一时噎住,扭头看向陈酒。
“记不住了。”陈酒夹了颗炒黄豆,抖了抖盐粒子,嚼得嘎嘣嘎嘣作响,“我也记不住自己喝了几碗酒啊。”
“陈兄,我说句实在话。”
楚汉升看样子已经醉了,
“云飞说,攻破烽燧堡你居首功,我信;说你杀了两个洋夷校尉,我信;说你身怀报国大志,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也信。但他说,你以**凡胎搏杀了十几台丹瑞甲胄……这句话,呵呵,我可是被他按着脑袋咬牙往文书上抄的。”
“我今年二十三,”楚汉升抹了把脸,“二十三岁,二梁银腰带,正七品。但我没靠那位当工部侍郎的叔父,也没靠家里老爷子的御赐牌位,这个正七品的丹瑞匠作,是我自己用锤子一点点儿敲打、用蒸汽一寸寸蒸出来的。”
“千户所两个百户的关宁骑,六十多具丹瑞甲胄,千户大人那台【烛龙】,矿钻、起重机和蒸汽犁……皆由我主管,每天都得保养,每天都得整修,我视他们如亲子亲儿。整个千户所,没人比我更懂丹瑞。”
“丹瑞是昊天赐下的福瑞,旷古未有,我们只能借用,不能掌控,因为凡人不配!你一个人一柄刀,毁掉了十几台蒸汽甲胄……**凡胎,如何杀得了天兵天将?”
楚汉升重重把大酒碗往桌子上一拍,
“仙法妙术这么厉害,大明哪里还需要丹瑞甲胄、关宁铁骑,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匠作,哪里还需要云飞这样的好兵,哪里还需要掘井的矿工……矿工大多都活不过四十岁……把全国的道士和尚搜罗一遍,喊着佛号捏着法印往北海一放,西洋八国诸夷早就被杀绝了,大明百姓何至于流那么多血,何至于在异乡留那么多墓碑?”
桌上一时默然,气氛僵凝。
“那个……军爷呀,”
小二凑上前,指了指楚汉升手里的陶碗,“碰碎了可得赔……”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
李云飞吹胡子瞪眼,“滚后厨催菜去,我那炖鱼还没上呢。”
但这么一搅和,气氛也松动了些。楚汉升气鼓鼓盯着陈酒,陈酒神色如常,挑了一筷子粉条放进碗里。
“楚兄,咱们不聊这个。你那啥兵人,我听着好生新奇,跟咱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