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说你低调得厉害,连亲卫队的庆祝聚会都推辞不去,是真的吗?”
“……”海因里希说:“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值得庆祝的,我还没做出什么成绩……”
“不想惹人瞩目?”
“还……好吧。”
“怕我觉得你张扬?”
“不我——”
海因里希舌头打了个结,眼睁睁和西利亚对视着。足足好几秒后,后者才露出一点看不出什么意味的笑意。
“我的冷遇……”西利亚慢慢的问,“就让你那么……无所适从吗?”
宿舍突然又陷入了凝固的气氛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把空气抽离出去,低气压撞击着海因里希的胸腔,他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否认。”他头脑里的声音说:“赶紧否认,说不是,说自己一切都很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掩饰太平的回答却像是被另一股莫名的情绪抑制住了。他看着西利亚的眼睛,这双平静的黑眼睛因为坐姿的关系正从下而上的看着他,眼眶微微张大,给人一种期待般的感觉。
海因里希张了张口,半晌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是的。”
这声音似乎从嘴里出来,在房间里回荡了几圈,才慢悠悠的从空气中落到他自己的耳朵里。
西利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猜也是。”
他们一站一坐,突然操场上的声音和夏天的蝉鸣都格外清晰,就像一声声回荡在耳朵里一样。海因里希突然觉得很热,他想解开衬衣第二颗纽扣,想转身打开窗户让风吹到发红的脸上,但手一动又立刻紧紧的顿住了。
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像是时间回荡在静谧深沉的深水里,震动出缓慢的波纹。
“……是我一开始就没用正确的态度对待你……”西利亚缓缓的道,“我把你和亚伦一起从军校带出来,却没有用一视同仁的目光来看待你们……”
他顿了顿,说:“但我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你从我这里学到更多东西,又希望你不在乎我个人微不足道的喜恶,更加独立和坚强……”
海因里希的瞳孔因为惊诧和意外而张大了。
“像以前的莫文和卡列扬,他们都是我最重视的学生,也都把我的意见贯彻成了自己的行事准则……这当然能确保他们不出大错,就像今天的亚伦一样……但我还是希望着,从学生身上看到更多的东西,因为我个人的行为和思想最终会被留在过去,我想从你身上,看到以后延续的路……”
西利亚低沉的声音渐渐顿住。
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深吸了口气:
“我第一次这样教育一个学生,所以我也在学习,从你的身上。’
某种复苏般的感觉从海因里希心里缓缓张开,就像冬日的冻土终于迎来第一缕暖阳,冰层下的暗涌从裂缝中汩汩而出。
“元帅……”
西利亚站起身,向海因里希伸出手。
名闻宇宙的联盟元帅和新晋的上尉队长,就在这间普通的单人宿舍里,郑重严肃的握住了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和以往队长上任时元帅的拥抱不同,和历次阅兵时居高临下的接见不同,和战地纷飞硝烟中的敬礼不同……这是两个人平等对视下的握手,与其说是元帅和士兵,学生和老师,倒不如说是平等的伙伴和战友。
年轻上尉的掌心还带着微微的汗湿,但稳当而用力。
“为什么是我?”他终于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西利亚微微一笑:
“不知道,我也在赌。”
·
银河纪元三二五四年,盛夏,联盟首都蓝汐星。
出身于底层军官家庭、联盟低级军校的海因里希,年不满三十,军衔刚至上尉,人生再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去,未来徐徐铺开了一条布满荆棘的光辉之旅。
那天午后的握手,在许多年后凝固成泛黄的光影,被完全湮没在了历史纷飞的片段中。如果有人能穿透历史看到数百年后,就会发现命运是多么奇妙和讽刺,就像无形的巨手一般掀起个人隐秘的爱和扭曲的恨,翻覆整个国家的兴盛和时代的变更。
银河纪元三千四百年,加文·西利亚元帅战死红土星,联盟土崩瓦解。
同年,塞特·海因里希登基称帝,开创了双子座帝国的伟大时代。
就像预言中的那样,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最终被留在过去,而另一个人则带领他的追随者,走向了帝国的未来。那久远历史中的短暂握手,就像冥冥中承接了某种使命一样,将历史带向了不可测的远方。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用正确的态度对待你……”
——所有晦涩而隐秘的感情都在百年变迁中灰飞烟灭,最终埋进了蛇夫星座万里沙海。
只有双子座白鹭星的新凡尔赛宫中,薄荷花在淡红色双月下盛开。
“陛下,薄荷花在古地球时代被认为是重逢的先兆,它的花语是——”
“愿我终将归来。”
“——愿与你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