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四个清晨,仍然是晦暗的清晨,乌云不但没散,又厚了,天亮时就开始飘起小雨,雨很小,很细,细到如雾,隐约了一望无际的地平线,隐约了公路的远方,公路边,竖着矮矮一截湿木桩,那是个里程标记,清晰标记着‘梅17’。
公路上站着一个军人,泥色的昭五军靴泥绑腿,湿透的军绿色日式雨衣泥迹斑斑垂遮到膝盖,步枪竖背在雨衣外,显得他的身形很厚,背影很宽,湿淋淋的线条肃穆异常,雨衣的帽顶他没扣在头上,所以湿透的军帽颜色成了深灰,卷曲的帽檐侧边缘偶尔滴下雨水,细狭的视线顺着公路延伸向西,那眼底,正变得愈加坚决。
任务是今天,现在可以正式在公路附近开始构筑阻击阵地而不必再担心打草惊蛇了,丘陵不够高,树林不够密,这是一条吃人的路!好!
17公里路标下的树林,九十多个湿淋淋军人身影参差静立在泥泞,看着站在路中央西望的连长,迟迟得不到开始构筑阵地的命令,晦暗的世界安静得只有雨丝落在树叶的沙沙。
刚刚加入九连不久的一连兵们感觉很复杂,都说他是最冷漠无情的连长,是煞星,煞星应该是渴望战斗的罢,嗜血的罢。但他,除了冷漠之外,似乎根本没有期望战斗的兴奋,而是一直在沉思。昨天清晨,他还试图修改计划,把阻击地点改为那座公路桥,今天,他又迟迟不下命令。
根本看不懂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有一样可以肯定,他称职!这次出来之前,新来的战士们还因为这个身为连过一句话而失望,现在战士们不再这么觉得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单凭昨天清晨他尝试为全连争取更适合生存的环境这一个细节就够了,虽然夺取公路桥的计划最终取消,但他值得信赖!军人的信赖不是笑容建立起来的,与胜败无关,与冷漠也无关!
当你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不必说话,只看背影,也能感觉到他即将要做的事。目前,真正了解胡义的人也许只有两个,一个是马良,一个是罗富贵;马良看出了他即将下定决心,罗富贵看出了他不甘心。
罗富贵有预感,今天不吉利,很不吉利,尤其是对于他这只高大的熊而言,这见鬼的公路附近都太开阔了,何况他还是个机枪熊。他摘下身旁的一片树叶,希望老天爷能给他一个安慰,如果树叶落地后是背面向上,说明他活得下来,这熊选择树叶的背面是因为这片树叶是有弯曲弧度的,十次落地七次会背面向上。
但现在他扔下的树叶已经停止在他脚边的泥泞,正面绿油油的向上,雨湿得鲜亮,熊瞪着傻眼,看得好心碎。一脚将那倒霉树叶狠狠跺进泥泞,然后将机枪塞进一只耳怀里,几大步窜上了公路路基,径直到胡义身旁。
“胡老大,我……有点看法。咱非得打么?能不能不打?”
这话一出口,路基下的战士们有的惊诧有的皱眉头,这熊还真不是盖出来的,啥都敢说啊他!
熊可顾不得那么多,又道:“团长让咱挡,是怕小鬼子过去,他们到场也没机会再拖延鬼子了是不是?应该是这么回事吧?那咱要是不让鬼子超过咱们,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发现胡义那无表情的面孔仍然不说话,熊开始下意识抓他自己的后脑勺,从未有过的专注起来,脑袋里的陀螺疯狂转,又继续:“说白了不就是耗鬼子时间么,我现在琢磨哈……咱挡,能挡两小时不?算是能吧。咱要是挖坑,鬼子总有汽车吧,他填坑也好绕坑也罢,是不是也得要时间,四个坑能祸害他两个小时了吧?那你说咱拼光了人也是两个小时,挖出四段大坑也是两个小时,实在不成了再挡,这不变成四个小时了?当然,我就是这么一说,只要时间够,咱可以在他前头继续挖,继续拖。”
胡义扭脸面对罗富贵了,仍然不说话。马良忍不住也窜上了公路,朝罗富贵道:“鬼子不可能全坐车,上回让咱们打了那几辆,这回就算有,也不可能装多少人,两个中队那是多少?挖坑挡了他的车,他全队改步行,能怎么办?”
“不管是几个车,他坐车的没法先过去了吧?这是不是也算争取了时间?他重机枪迫击炮工具弹药什么的是不是得扛了?这条路到底有多远?把胡老大那地图边都超出去了,我看再少也得二百多里吧?就不信他们扛着那些沉家伙不是越走越慢!”
“鬼子不会分成两队?轻装先行,辎重跟。”
“那又怎样?更好!咱在前头往东走他姥姥的一百里,不信他两队拉不开,再打,好歹他一时半会没重机枪没迫击炮了吧?在哪挡不是挡?”
石成也上了公路,接茬:“一百里?鬼子倒是没辎重了,可咱也没增援了吧?”
“谁说没增援?团长早晚得到这公路来吧?咱全团还有比他坏心眼更多的人吗?鬼子都改走了,路上的坑他看不见?咱虽然没执行他的命令,可咱不是临阵脱逃吧?咱仍然在鬼子前头,随时还能再执行吧?不想想为啥?他能不追?在这打,说不定团长得五个小时到,跑一百里去再打,说不定团长他们还追上了!衔着屁股后偷咬也照样能掉肉!我这么大身板屁股挨了一下照样在卫生队趴一个月呢!”
“追上也得活活累死,他们还能打么!”
“那咱心里也踏实啊!再说了,你以为鬼子不累?但凡路上有溪有小桥有水坑的地方,咱全给他施工一下,就不能让他们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