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都到盘龙城,千里之外,左烈领着一百名骑兵,已经亡命地跑了一天一夜。凛冽的山风,阴冷,潮湿,尖锐,侵骨透心,把骑兵裸露的肌肤变成了一张僵硬的布,雪粒撞在上面卟卟疾响。
驿道委蛇,山野黢黑,雨雪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无边无际,就像商王加在左烈身上的使命,令人逃无可逃。
左烈怎么也不会忘记他自己就是盘龙城人。他随商军东征西战十八年,每天念叨着马踏万水千山,攻下无限江山,经过无数次鏖战后,他终于一步登天,由一名小小的百夫长奇迹般地蜕变为护国将军,他在这个位置上表现卓越,使帝国的疆域向北推进了将近一半,人口增加了将近三分之一,成为帝国最大的功臣,叱咤风云的战将,直到他被无休止的伤痛扯下马背,成为战争中一个多余的人。他被迫躺在床上静养,扶着窗台目送自己的士兵开拔到远方,没过多久,估计也就是几个月,他开始对现在的自己感到陌生,为这陌生感到害怕,或者说是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并为之恐惧,他不擅长过这种日子,对此手足无措。等他凭借一个战将固有的意志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时,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必须勇敢面对功成身退后的寂寞,开始学会适应这种没了刀剑争鸣的生活。
战死沙场,抑或背着一身残疾老死在有关沙场的梦里,这是每一个老兵的宿命。
寂而生静,静而生智。这时,他才猛然悔悟,原来这世间他最放不下、也最不该放下的不是城池关隘、功名利禄,而是那座湖畔方城——盘龙城,是盘龙城中的**,是他投军时尚在襁褓中啼笑的儿子。
左烈曾用他那柄蟠龙刀制造过无数的生离死别,而这十八年,他又何尝无一日不是在这样的痛苦与思念中煎熬。
他想起十八年前离家时妻子婉儿拉住他的手,泣不成声说:“快回来!”眼里便有些模糊。
他想要告诉她:“他其实非常想与她和儿子相伴终老。”可是,他又感到害怕,因为自己已是一个废人。
长夜漫漫,山空路遥,鞭梢在夜空中呼啸,马蹄飞扬溅起无数碎冰。
左烈令骑兵白天马上笼头,避开大路,翻山越岭,晚上马蹄裹布,纵马上大路,策马飞奔。走到第三天傍晚,风定雪收,头顶露出小片蓝天,似乎触手可及,斜阳逐着云影在丘林、草地、河流上游弋。众人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遥望见一座巍峨城池,城上旌旗历历,城下车马穿梭,人流如织。这就是大家此行的目的地——盘龙城。
天色已晚,部队衔枚疾走数日,已然人困马乏,左烈令骑兵避开官道,在一个背靠山林的草坡上扎营休整,等到明日再进城迎接祖甲北归。
左烈在帐中吃了干粮,饮了些水,身不卸甲地斜倚在马鞍上歇了一阵,起身走到帐外,在草坡上找了一块稍平坦的山石坐了下来。远处的方城倒映在万顷碧波中,徐徐放下城门,护城河边的行人渐行散尽。血阳余辉下,城东二里地外有一湾蜿蜒的绿水,冬日看去,堤瘦木疏,水清舟小,这就是当年商汤垂钩的汤仁海湖。湖畔立着一处山林,围山筑着许多的院子,这就是左烈时常梦见的院子山。院子山的掌灯时间较城内稍晚,借着余霞依稀可见那些林下院子的轮廓,白墙黑瓦,飞檐斗拱,从山底直升到山顶,高低错落,中间隔着委蛇小径,随山而走,若隐若现。次第燃起的红灯笼,伴着几缕直直的炊烟,更添了几分喜瑞与祥和。
这次带兵突袭盘龙城,左烈意外得到王命,本来预备血战闯关,打几场恶仗,却没有想到一路行来都未碰到任何阻挠,因而认为自己让部队晓行夜宿,成功避开了叛军的埋伏,但他内心依然小心警惕。他起身在营地四周转了一圈,见众人俱十分疲乏,抱着兵器,三三两两地相互倚靠在一起沉沉酣睡,鼾声如雷,中间碰着几个巡逻兵便着意叮嘱了几句。待安置检查完,回到自己帐前,天日已然全部暗下来,举头见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重乌云压住山头,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想起前几支迎甲军莫名失踪,心中突然生出十分警觉,忙在营中又多加了几个流动哨,在营地四周多加了几班巡逻兵,还在营后的林中安插了几个暗哨,这才转身进入帐中躺下。
到了夜半,朦胧中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坐起身来,看见门外走进一个曼妙的女子,面如春风,不无埋怨地说:“你怎么走了这久才回来?”说话的音调神态异常熟悉,待她走到近前一瞧,正是青梅竹马的妻子婉儿。不由地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一面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说:“可苦了你了,婉儿!”那婉儿捧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又在他的残臂上抚摸一阵,鼻子一酸,道:“怎的变成了这般模样?”伏在他肩上期期艾艾地抽泣,过了好一阵方才抬起头来说:“你等一等,我去唤燕儿进来。”说完便起身出门逶迤而去。左烈一等再等,过了许久也未见婉儿回来,便欲站起身来,到门外去寻找,却怎么也迈不开腿,好似被绳子绑住了一般,情急中全身奋力一挣,却一下滚下榻来,额上惊出一身冷汗,睁眼见帐门被风吹开,一束月光投在树影上照进来,摇曳生姿,好像人影一般,方才醒悟,原来自己刚才是在梦中。
被这梦一搅,左烈全然没了睡意,自地上爬起身来枯坐着,望着帐门外远处的院子山怔怔出神,想起十几年未见的妻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