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大多数战士在战场上慷慨赴死的原因。
在过去的征战中,这些亲兵也曾面临敌军万千重,命悬一线,但他们从未面对过眼前这种局面:势单力薄,孤立无援,连活下去都成为一种奢望。他们知道没有救兵到来,因为这次的敌人是拥有天下的商王,他要祖甲死,举国都会诛讨祖甲,祖甲连半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这是王室子弟之间的生死游戏,远比战争残酷,手足亲情在王权面前变成了狗屁,变成了一件能用即用、不能用就扔的道具,不幸的是,这些亲兵与祖甲成了这一次游戏中的猎物,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在这种举国皆欲杀的情形下,想要保住自己的命,似乎只能靠命本身,而不是靠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个人力量。
冬季的白昼本来是短暂的,可是门洞里的人们却觉得这一天似乎像整个冬季那样漫长,熬来熬去也熬不到晚上。好不容易,挨到门洞外面的天空暗下来,一群寒鸦咕咕叫着掠过渐渐变成灰色的山林。一只山鹰从空中俯冲而来,落在门洞入口处的一堆尸体上。那些尸体有一些是守城的卫兵,有一些是祖甲的亲兵。
众人气若游丝,无力起身上前驱赶,有人摸着一粒石子掷过去砸在鹰的脚边,鹰跳开两步,看看四周,复又走近尸堆。祖甲也扔了块头过去,可距离那畜生还有丈余远就坠在了地上,够不着。那山鹰侧首向门洞里望了望,大摇大摆地走到一具尸体前,跳到他胸口上,张开尖利的喙,尖嘴钳一般准确地插进那尸体的眼眶中,将已经发硬的眼珠像衔出来,仰首吞进入腹中,再用钩子嘴将那些曾经鲜活健美的鼻子、面颊、嘴巴撕成碎片,囫囵吞下。随后又有数只寒鸦敛羽落在尸堆上,将尸体们的肠肝心肺扯得满地都是。这些畜生从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类身上找到了快感,对门洞里众人的呵斥充耳不闻,肆无忌惮,动作又快又准又狠,似乎每一下都啄在那些活人的心尖上,让活人们觉得恐怖,撕痛,恶心得直想作呕,而那些尸体却一动,好像十分乐于被肢解,享受原始的天葬带来的快感,不做任何抵抗——而那些活人却止不住地联想到自己的身体器官,计算着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一天?一个时辰?或者是半个时辰之后,就会成为这些天空杀手利爪下的碎片。
流血是可怕的,尤其在严寒的冬夜里流血不止,因为寒冷会加速身体变成尸体。
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看见自己走过最后终点的样子,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
到这时,那城门越发显得厚重巍峨,凛然不可犯,而城下门洞中的人们越发显得微不足道。
一名两鬓斑白的老兵,在腮帮下支起一支胳膊,侧卧着,背靠城门,也许是想驱走心头的恐惧,竟轻轻哼起家乡的歌谣,声音时有时无,飘飘然然,十分虚幻,毫不费力地就将众人的思绪带向了远方。
老兵身前紧靠着数位年龄相仿的年轻士兵,其中一人脖子僵硬地伸着,丝毫不能动弹,有一支箭插在他脖颈上,但他却能说话。他笑着道:“兄弟们,我就要死了,说说话,道个别吧。”
另一人腿上穿着一支断箭,鼻梁被砍断了,他闭着眼豪迈地笑道:“说什么——哎哟,真疼啊!咋不一刀砍死了干净。”过了良久才又一字一停地道:“道,别?不、是、活、生、生、的么?”
与他背靠背的一人却是腹部被戈刺中,肠子被拉出一截,他将肠子塞回肚子里,用布条缠紧腹部,但是血仍然止不住向外渗出。那些布条被血液浸湿后渐渐冻成黑色冰条,而他腹部的疼痛感却渐明渐强,痛得他厉声呼嚎,直到嗓子彻底嘶掉哑掉,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浑身绷紧的神经才渐渐麻木,缓得一口气过来。这时听见众人说话,便想起自己还未过门的女人,接着前面那人的话道:“你们,都娶,媳妇,了么?”后面两字声如蚊蝇,显然是怕说话牵动腹部,放低了音调。
紧贴在他身后那个被砍断鼻梁的道:“你、有、媳、妇?”
前者颇得意的道:“那是,当然,有!”
祖甲听到这话,脸上掠过一阵苦笑。
断鼻梁的又问:“老三,你呢?”这话中的老三显然是指最先要众人道别的那位。连问了三遍都未有回音,众人回过头来见他已经倒在地上,双眼翻白,用手摸他的鼻息已然没了呼吸。
一名只有十五六岁的士兵,双腿齐胯折断,像两截木桩拖在地上,他一寸一寸地挪到祖甲脚跟前,右手向前送出一柄血迹斑驳的匕首,吃力地张开被冻血与冰霜凝住的嘴唇,抖抖索索地嗫嚅着。
祖甲听不见他说什么,将耳朵凑到他唇边,隐约听见他说:“帮——帮——我!”
祖甲认得这名士兵,他父亲是自己母亲的一个远亲。母亲在世时,为了扶他当上太子,夺得王位,帮他从自己的族中物色了不少人安置到他身边加以培植。这名年轻士兵的父亲在一次北伐战役中被一支冷箭射中心脏死去,他便顶替他父亲的名额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