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掩口笑道,“姑娘这还算是有把子力气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闺女儿,穿戴起了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们出力夹着,才不至于软在当地的。”
一早起来,就生噎了两个鸡蛋,连水都不让多喝,闺女儿有力气才怪。——不过这也没有办法,任谁披挂了这一身,也没法随意如厕。蕙娘在镜前来回顾盼片刻,听得前头炮响,便知道权家已经过来接亲了:只可怜这拦门酒,还都是老太爷在京里的徒子徒孙们给摆的,背她上轿的也不是族中兄弟,而是家中的女健仆……
果然,不过一会,四太太带着两个姨娘并文娘都进了自雨堂。众人眼睛都是红的,文娘尤其眼睛好似两个大桃子。四太太哑着嗓子还没说话,只听外头一声通报,老太爷也进了里屋。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着青布道袍。今儿却正儿八经、披披挂挂地端起了阁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触,终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红了,竟要紧咬牙关,才能将那不合时宜的感触给憋回心底去。
老太爷看着她的眼神,也一样复杂,他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话没说,便从喜娘手中托盘上取了凤冠,小心地为蕙娘戴到头上。四太太、三姨娘顿时又拥上前来,为她用金针别住,并再左右调整一番。蕙娘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只觉得眼前一红,一张精工细绣的喜帕被轻轻地盖了上来,生母同嫡母又转到了她身后去为她别喜帕……一屋子人居然寂然无声,只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浓重地抽噎着,四姨娘小声劝解,“就嫁在京里,等你也出门了,哪怕天天见面呢……现在可别哭了,哭得过分了,也败了姐姐的喜兴……”
即使隔着喜帕,她也能感觉到老太爷的手搁到了她的肩膀上,这只手虽然经过了岁月,但也还是很有力量,它紧紧地捏着那厚实的锦缎礼服,几乎要将料子捏皱了。尽管该说的话,已经全都说完了,但在这一握里,老太爷传递出的情绪,又似乎一点都不比千言万语更少。
紧接着,便是喧天的鼓乐之声,当喜帕再一次被挑起的时候,她周身已经换了一个天地。一群兴奋的面孔围在她身边,有男有女,有生脸、有熟脸,甚至还有孩童的稚嫩笑声相伴……和焦家的冷清比起来,权家仅仅是一个新房,都显出了不同来。
蕙娘宁静地扫了这一圈人一眼,她看不大清,他们都站着,而她呢,她是人群的中心,她位于被审视的地位……为她的夫家亲戚,更重要的,也是为她的夫君。
她并未仰起头来,依然在等,却迟迟等不到下一步动作,直到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二哥,得挑脸……”
一片笑声中,才有一柄秤杆慢吞吞地伸了过来,将她的下巴轻轻地往上一挑。
蕙娘顺势便抬起头来,她瞅着权仲白,在一片轻轻的抽气声中,弯起眼,笑了。
这得是缺心眼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婚礼怎么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过一次婚礼的,这都能出纰漏。‘你的脑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着她的眼能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从权仲白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也把她的情绪给读出了七七八八,那双波光潋滟的凤眼,就像是被风吹皱了的池水,起了一阵阵的波澜。
他垂下眼去,过了片刻才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问,“接下来该做什么?”
众人一发都哄笑起来,有人嚷道,“二堂哥见了美人二嫂,竟呆了这许久,连话都说不出了!”又有人道,“二堂哥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因是闹洞房,众人都没上没下的,还是喜娘出来笑道,“该坐帐饮交杯酒了。”
说着,便请权仲白也在床上坐了,四周放下帐来,一边在床边洒些吉祥果点,一边唱着吉祥词儿。蕙娘想低声刺权仲白几句,又强行忍住,好容易熬完一套流程,在众目睽睽下喝了交杯酒……权仲白顿时被一群男丁拉出去敬酒了。女眷们则配合喜娘,开始给蕙娘卸妆。其中权家姑奶奶——杨阁老家少奶奶还笑问蕙娘,“饿了没有?先同你说,这一桌子吉祥物事,可都不大好吃。”
昔年对杨少奶奶格外客气,倒未必没有同今天打个伏笔的意思,毕竟如若乾坤难扭,在权家多一个略带善意的熟人,倒是比多一个陌生人要好得多。蕙娘冲她一弯眸子,也很坦诚,“就噎了两个鸡蛋,真是饿得发慌。”
“都是这么过来的!”正踮着脚尖为她拆喜帕的一位少妇便笑道,“明儿就能好生多吃些了——哎哟,真是沉!这凤冠怕不有六七斤了。”
众人忙又啧啧称赞了一番,“真是流光溢彩,美成什么样子了!”
“刚才那一抬头,连我都看呆了去……”
从这少妇的打扮、口气来看,这位便是大少夫人林氏了,她平素十分低调,一般并不出面应酬,因此蕙娘也是第一次同她相见——虽然是长嫂,娘家也算显赫,但做派却如此亲切,直令人如沐春风,这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了。
蕙娘度她一眼,却不多看,只含笑低下头去,露出了新妇该有的羞涩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