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星期或者一个月之内。他孤零零地处在敌人中间,他已经同理智与生命诀别,他已经恨不得站到暖气片上头冲下跳下来在铁铸的排水口上把脑袋碰个粉碎。但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活了下来,而且被带到自己的朋友中间。于是他又恢复了理智。
这就叫做第一个监室!
他期待过这个监室,他几乎像憧憬释放那样憧憬过它,可是那些监狱不是火坑就是苦海。不论是列福托沃,还是传奇般的魔窟苏哈诺夫卡。
苏哈诺夫卡——这是只有国家安全部才有的最可怕的监狱。侦查员发着凶险的咝咝声说出它的名字,用来恐吓他们这种人(从蹲过这个监狱的人嘴里打听不出什么来:或者是说一堆语无伦次的梦呓,或者是已经不在人世)。
苏哈诺夫卡——原先是叶卡捷琳娜荒郊修道院。有两座楼房:定期服刑楼和侦查楼,共六十八间小室。“乌鸦车”去那里需两个小时,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监狱是在离列宁的戈尔基和季娜伊达?沃尔康斯卡娅往日的领地几公里的地方。那一带风景很优美。
囚犯一进狱,先用站立禁闭室给他来个下马威——它是那么狭窄,如果他已无力站着,那就只好用膝盖顶住墙倚在那里,别无他法。在这样的禁闭室里有关上一昼夜多的,好使他的精神屈服下来。苏哈诺夫卡的伙食精细好吃,国家安全部门别处的监狱里都吃不到。因为这里没有单独制造猪饲料的伙房,每天去建筑人员休养所打饭,但是供一个建筑师吃的一份饭食——无论是炸土豆,还是一小块炸肉饼,这里要分给十二个人吃。因为这个缘故,他不仅像在别处一样永远挨饿,而且胃口被调得更难受。
这里的监室全是按两人一间设置的,但往往把犯人一个人关在那里。监室的面积是一米半乘两米。两个像树墩那样的小圆凳拧死在石头地面上,如果看守打开墙里的英国锁,从墙里便会放下两块铺板和两条适合婴儿用的填草的床垫。各搭在“树墩”上,只供夜间七个小时使用(就是说,只供侦查时间使用,那里白天是根本不进行侦查的)。白天小圆凳腾出来,但不准坐在上面。还有支在四根竖管上的象烫衣板似的桌面。通风小窗总是关着的。只有早晨看守才用钩子把它打开十分钟。小窗户的玻璃加了钢筋。从来不放风,每天唯一的一次放出去大便是在早晨六点钟。这时候谁的肚子都还没有这个需要。晚上却不让出去。每七间监室划为一个单元,每单元就有两名看守。所以一个看守只需要在三个房门前走动,每经过两个房门以后就可以通过监视孔向他屋里观察一次。这就是无声的苏哈诺夫卡的目的:不让他有一分钟睡眠的时间,不让他有一刻偷偷用来处理私人生活的时间,他永远在监视下,他永远在掌握中。
但如果他通过了与发疯的搏斗,经受了孤独的考验并站定了脚跟,他就赢得了自己的第一个监室!现在他可以在那里治愈精神上的创伤。
如果他很快就屈服了,作了一切让步,并出卖了所有的人——现在他也具备了走进自己第一个监室的条件,虽然他倒不如不活到这个幸福的时刻,而是一张纸上也不签字,以胜利者的身份死在地下室里。
现在他将第一次看到不是敌人的人。现在他将第一次看到其他的活人,他们与他走的是一条道,他可以用“他们”这个欢乐的词把他们和自己联结在一起。
是的,在外面他也许蔑视过这个词,当时人们用它代替了他的个性(“他们全体像一个人那样!……他们强烈地愤慨!……他们要求!……他们发誓!……”)——现在却使他产生一种甜蜜的感觉:他在世上不是一人!还存在着有智慧的精神生物——人们!!
他同侦查员进行了四昼夜的决斗以后,刚刚在电灯光刺眼的隔离室里按规定的熄灯时间躺下。看守便开始打开他的门。他都听到了。但在他说出“起来!提审!”之前,他还想有百分之三秒钟的时间把脑袋放在枕头上,想象他是在睡觉。然而看守把背熟了的话说漏了嘴:“起来!收拾铺盖!”
听到开门的声音,屋里的三个人都哆嗉了一下,刹那间抬起了头。他们也等待着提审。
这三个惊恐地抬起的头,这三张没有刮脸的、委顿不堪的、苍白的面孔,在他看来是多么有人性,多么可爱,以致他抱着床垫站在那里,幸福地微笑起来。他们也都露出了笑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已经遗忘了的表情呀!虽然总共才过了一个星期!
“从外面来?”
他回答说:“不是。”
他们指的是。他一定是不久前才被捕,所以是从外面来的。他则经过了九十六小时的侦查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他是从“外面”来的,难道他还算不得一个经过考验的囚犯吗?……但他毕竟是从外面来的!于是。一个长着一双很生动的黑眉毛的、不留胡子的小老头当时就向他打听军事和政治新闻。真令人吃惊!虽然已经是2月末了。但关于柏林会议,关于对阿拉曼的包抄,以及关于红军和德军从一月中旬开始的新攻势,甚至关于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战争,他们都一无所知。根据条令,他们不应当知道外部世界的任何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