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剪难断玉流苏(一)
那一年,玉美人五岁,水流苏八岁。
初见是在人烟稀少的芍药宫外,容貌秀美的小男孩一袭青衣,正在被因久病缠身而性情暴躁的二皇子和同样脾气火爆的三皇子合力殴打。只不过是孝子间的争执,却完完全全演变成了一场严重的暴力冲突。
拳头雨点般地落在男孩身上,鼻青脸肿,衣衫被撕坏,血顺着额头如泉水般流淌。可是他一声不吭,如一只被抽取了灵魂的人偶,双眼空洞,任由他的哥哥们肆意侮辱打骂,仿佛挨打的人不是他,流血的人不是他,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姑……姑娘……”高处的环山游廊上,六岁的白兔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浑身哆嗦,害怕地看向玉美人,想讨个主意。
玉美人不语,一如既往的淡漠外表下,眼底深处却闪烁着诧异和好奇。
她不是个善良的孩子,或者说自落生起,她就必须是暗黑的。
玉家是个黑白通吃的庞大商族,作为未来家主,以利益为先、以家族为先,为了利益为了家族必须卑鄙阴狠、不择手段等暗黑式教育已经被灌输进她的骨髓里,同情怜悯这等温暖的情绪,不允许出现在她的内心。
入目的这个男孩,有着一双能吸引她的眼,仅此而已。暗淡无光、仿佛蒙上一层绝望灰雾的眸子深处,却熊熊燃烧着一团如地狱之火般,阴森凛冽的憎恨。
玉美人年幼,此时的她并无洞悉一切的本事,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上了他的眼,深深地喜欢。
那双眼,像极了爷爷养在后院的野狼,平日里小心潜藏,直等时机一到,便会以雷霆之势,狠戾地咬断敌人的喉咙。她喜欢那匹狼,纵使野性难驯,却似能让她体内的幼兽之血,沸腾膨胀。
她终是没有伸出援手,直到宫妃赶来,她们喊他“六皇子”。
六皇子,水流苏,墨妃之子。玉美人很意外,墨莲的份位不次于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她的儿子怎会受如此欺辱。
当晚她便找到了答案,水流苏在晚宴上因误食花生过敏休克,而她意外窥见,那包花生粉是墨莲派人下的。
玉美人是个已学会“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至亲”的孩子,生性凉薄。她得出的结论也同样凉薄,原来儿子只是母亲用来争宠的工具罢了。
那一夜的芍药殿外,香花飞舞如凤蝶翩迁,分外妖娆。
她已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了。那种莫名地被吸引,或许是因为心中突然产生了深邃却陌生的怜悯,或许是因为即使他满身伤痕,细汗微微,苍白地浅喘着坐在花丛里,却仍旧如一块翠玉般美丽。
总之那一晚,她坐在了他身边。
或许因为她是个陌生的小女孩吧,向来戒备的他,在那一夜竟对她敞开心扉。他用颓靡的口吻低喃,似在细述,更像是自语。不知不觉,她幼小却清冷的心因为他哀伤的嗓音,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雾。
鬼使神差,她小小的手握住他白皙的手掌,望着他写满了孤寂凄凉的眼眸,稚气却认真地承诺:
“流苏哥哥,别难过,我会永远守护你。就算所有人都不要你,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
水流苏愣愣地望着她,须臾,蔷薇似的唇瓣扬起,粲然一笑如同耀眼的星辰:“谢谢小玉。”
他的手握紧了那双白玉般的小手,暖若热泉般的温度从他的掌心涌出,流淌进她的内心。
两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清冷的宫殿外,仰着脸,望着头顶的满天繁星。他温暖起来的脸庞被她看在眼里,她小小的心竟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欣喜。于是她嫣然一笑。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学会微笑。
从此,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玉美人猛然惊醒,混乱的心绪让她双手掩面,无奈地叹息。那些恍如隔世的旧梦,居然又出现在脑海里,如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让她感到愤怒、烦躁、厌恶。
吹灭燃烧了一夜的红烛,她拿起桌上的账册看了两页,又心不在焉地放下。
天色尚早,窗外晨鸟啾啾,沙沙的洒扫声隐隐传来,她披上薄斗篷,靸了鞋飘出房门,站在门廊下望着院子里秋风萧瑟,龙吟细细,凤尾森森。
一株秋海棠开得正艳,旁边一青衫男子,左手拿着大扫把,不甚伶俐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他的表情安详优美,普普通通的行为被他做起来,却像是在完成一项艺术般清雅。
他的存在让她的心躁郁更甚,蛾眉微颦,仿佛前日喝的那碗汤药里的黄连再一次泛上舌尖。
“呀,玉家主,早安。”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俊秀的脸庞抬起,黑水晶般的眸子望过来,那双眼清湛澄澈,似初生婴儿。蔷薇似的唇上扬,一笑纯然。
玉美人有些恍惚,以至于忘了回答。
记忆里,在他完美的微笑下,埋藏着的永远都是无垠的阴霾,即使面对她,他偶尔露出的笑容也会蒙上一层淡淡的愁苦。他从未这样发自内心地微笑过,如此纯净,如此欢愉。
不得不感叹他的命大,落霞湾一战她有所耳闻,他的幸存出乎她的意料。
四个月前,当他被救起时身受重伤,不仅失去了整条右臂,脏腑也受到冲击。玉锦和她师父花了好大的精力才救回他的命。
据玉锦报告,活下来的他失去了二十几年的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
玉美人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曾用高傲掩饰自卑时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