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幽一阵阵地起着寒栗,胸口不断上下起伏。虽然理智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误事”,但是身体却好像一位激进愤懑的大将,拒绝听从理智软弱的指挥。
耳边,“驺虞”的乐曲声节节相催,仿佛一个好战者从旁蛊惑。
就在陆幽头昏脑涨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像是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他勉强回过神来,冷不防地发现唐瑞郎竟然正在看着自己。
陆幽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再回神时,他已经与唐瑞郎四目相交了好一阵子。
巳时初刻的阳光落在唐瑞郎的脸上,让他的双眼透出柔和的琥珀色。他的眼神也如琥珀一般温和沉稳。
上一次如此对视,那是什么时候?
是水边的那座破败小亭,唐瑞郎将他搂在怀中,放任他大声地哭泣。
“哭吧。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当日画影亭中的这番话,时隔数年依旧无法从心底深处抹去。
忽然间,陆幽心里的纷乱开始了沉淀。就像一场暴风雪迅速归于平静。
而当障眼的风雪平静之后,陆幽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如履薄冰的高高朝堂,一旦坠落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自己究竟是如何才走到了现在这一步?陆幽恍恍惚惚,如同做了一个大梦。
但是他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掉下去。
因为戚云初说过:雨落到地上就会变成污水,而只有高高地积蓄在云端,才能令人仰望。
“唐瑞郎看见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宣王赵阳。”
陆幽如此告诫自己,同时冷淡地别过脸去。
就在他刚才出神的时候,皇帝的四支箭已经全部射完。熊皮箭靶上的箭枝也全部被取下了。陆幽虽然没有看见成绩,但从皇帝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他并不满意。
皇帝之后,第二位上前射箭的自然是太子赵昀。只见乐声响起,太子弯弓搭箭,架势十足。
燕射的熊皮箭靶上共有五种颜色的标的,从由内而外,分别为红色、白色、苍青色、黄色和黑色。
太子赵昀这第一箭射出,中得是第二格白色的位置。第二箭中苍青色,第三箭则正中中央朱红色标的。
如此成绩,对于一名皇子而言已经算是不错。陆幽扭头去看皇帝的表情,果然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这个时候,太子架起了他的最后一支箭。
不对!陆幽眉头一皱。
只听弦声乍响,箭枝向着熊靶飞去,却将将擦过了最外层的黑格,射中了唱靶者避箭用的屏风。
末箭脱靶,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不止是皇帝,就连在场的宦官与观礼的大臣们都面露惊愕尴尬之色。
唯有太子本人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将弓矢随手塞给一旁的侍者,径直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是故意的。
陆幽看得真切,那最后一支箭,太子故意将箭尾往上挑了一挑,自然射不中靶位。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屑还是不满?
陆幽暂时没有头绪。
接下来射箭的人是康王赵暻,表现也是平平。陆幽倒没有仔细看——因为接下来就轮到他比射了。
在小宦官的引导之下,陆幽走下台阶,来到了武德殿的西门外。
在这里,他脱下左边的衣袖,袒露出整条左臂与半边胸膛,右手拇指套上白玉透雕的扳指。再从侍射者手中接过弓,并将三支箭插在腰带上。
弓与他平日里练习时所用的重量差不多,弦在阳光下微微闪光。他勾起弓弦弹拨两声,听见清脆的嗡嗡声。
穿过西门,他可以看见康王赵暻已经归位。他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射位走去。
鼓乐声响起,但射箭的时机还未到。陆幽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容地扫视四周。
皇帝与萧后看似闲适地靠坐在御座上,双眼却流露出关切的神色。太子赵昀喝着茶,康王赵暻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南边观礼的大臣们则十分安静,数十双眼睛不带情绪地看向这边,不是期待也不是紧张,单纯的例行公事而已。
陆幽又一次看见了唐权,这个阴沉危险的男人同样也正看着这边。那目光如刀刃,在陆幽的脖颈边上游走着。
不要管他。
陆幽告诫自己稳定心神,同时缓缓拉开弓箭,将箭枝架在弦上。
他努力控制住呼吸,尽可能地减少手腕的抖动,开始将目光一点点地移向靶位。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再一次看见了唐瑞郎。
等一等,唐瑞郎的那种表情……
不同于任何一位在场的观礼者,只见唐瑞郎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陆幽的脸庞,连嘴唇都微微张开了,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突然站起来喊出什么似的。
他这是怎么回事?!
陆幽心中“咯噔”一声,紧接着却又听见耳边《狸首》之乐急促,已经到了必须射箭的节奏点上。
没时间再做调整了。
仓皇之中,陆幽方寸大乱,仅仅凭着感觉举箭就射。谁知弦声响起的同时,左手虎口忽然一阵剧痛。
观礼的人群中又响起一阵潮水般的低呼。只见那箭枝斜擦过箭靶,落在了文官席位前,距离唐权仅仅只有五六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