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鸡鸣时分,解忧还睡得香甜,便被景玄弄醒,昏昏沉沉地梳洗更衣,一上车,又窝在景玄怀里睡了过去。
待她在马车的微晃中再次清醒过来时,一缕强烈的阳光已经在帘外徘徊良久。
“懒丫头。”景玄无奈摇头,这丫头真是没有半点冢妇的样子。
不过说来说去,一半是解忧性子使然,另一半却也是被他惯坏了,怪不得解忧。
解忧扁了扁嘴,抱起臂,一拂鬓边一绺碎发,倏然扭过头,作出一副赌气的样子,“怨你。”
因为要去宗庙行成妇之礼,昨日景玄将她折腾完了,便催着她沐浴斋戒,直枯坐至中夜才放她睡下,今日又是一早起,怎么可能撑得住?
想到这里,抿了抿唇,抬头狡黠地瞥他一眼,“忧闻,斋戒之时,亦不可动情_欲。”
景玄对上她得意的目光,不以为然地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绷着脸一本正经,眸子勉强荡开一丝笑意,“忧忧亦知,我蛮夷也。”
“……”解忧语塞,心里暗暗好奇,“我蛮夷也”这句话,是不是楚人的口头禅?
毕竟这句耍赖的话,在正式的史传中都出现了好几回呢。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啊……
解忧扶额,倚上一旁的车壁,抬眸望着车顶。
对于景玄这样的敷衍塞责,她的确寻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景玄不在乎,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那些宗庙里的先祖也不在乎……她还能说什么?
就像当初熊渠自称蛮夷,不必遵循中原的封号,不仅自封为王,还将几个儿子也立为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
这种说法貌似谦卑,实际却狂妄到不可一世。
车壁上轻轻扣了一下,传来檗略显迟疑的声音。“冢子,夫人,应是此处。”
景玄静默了一瞬,伸手触上榴红色的车帘。又犹豫了一下。
“别怕。”解忧将方才冰凉的神情收起,轻轻握上他的手。
她知道景玄在怕什么,她醒来时便察觉到他十分紧张,连说玩笑话都有些不利索,大失常态;这会儿又见他犹豫不决。不禁有些心疼。
景玄看向她,肃然的面色微微松动,缓缓舒了口气,他想,他应当已经做好了准备。
秦军占领寿春时,连楚王的陵墓都掘了,幸好族中宗庙远离寿春,这才逃过一劫。
转眼之间已过去七八年时间,洞庭是秦占区,别说每年例行的祭祀。便是修缮之事都不能有,这还是他在楚国灭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原本守卫森严的宗庙,如今只怕是荒凉得很了罢?
又舒一口气,缓缓揭开车帘。
面前一片荒野,丛生的野草足有半人之高,随风荡开层层叠叠油绿色的波浪。
檗和几名护卫饶是身量高,立在草丛中,仍然只露出了半个身子。
远处几乎被荒草遮蔽的地方,隐隐能看出几方坍圮的建筑。屋子已是塌了,椽头露在外面,腐烂了大半,背阴的一面还生了几个圆润润的木耳。灰白色的石块零零散散地布在四周。
解忧也止不住倒吸了口气。
她想过,面前的场景会很荒凉,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不过七八年时间而已……这一眼望去,却像已经隔了千百年的时光。
她想起那一首《诗经》中的小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面对这样苍凉的景色,除了长叹一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还能怎么样呢?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情老易悲难诉。①
景玄看了一会儿,从袖内取出一卷用黑色与红色丝带缚住的帛书,探身交与檗,“焚化可也。”
解忧霎了霎眼,那帛书的边缘用朱红的丝线织着火纹,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致,只怕是一份向先祖陈明事宜的表。
檗躬身应诺,辟开茫茫荒草,走向坍圮的宗庙。
景玄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握了解忧的手,将她扶下车,“忧忧,四下走走。”
“好。”解忧柔声应了,从袖内取出一个小纱囊,回身笑了笑,掷了出去,“蔺!”
蔺稳稳接过,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知是驱避虫蛇的药物,向解忧躬身为礼,转身分发给其他护卫。
解忧生得娇小,荒草尖尖不时被风拂到面上,她调皮地歪了头,咬住一叶草尖,霎了霎眼,低声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
景玄心绪低落,听到她的声音,强笑了笑,抬手揉揉她发顶,随后拂过去,落在她发髻上的三支玉笄,小心翼翼地又拂了一回,才叹息,“负刍虽卿子侄辈,然年长于卿多矣,何谓之‘狡童’?”
“闻负刍放西戎,不曾遣人寻之?”解忧抿抿唇,有心思保熊心,却没有精力去寻原本的王么?
“负刍已死五年矣……”
解忧垂首,看着自己隐在草丛内的脚尖,心里漫开几丝苦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枉然数载为王,却连死这样的大事,也不能为后人知道,真是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