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素问的“初空茶”味浓质硬,君竹气味重于白梨花与红桃花的清甜,总体口感偏涩苦,算是她的一道药茶又是她那年艰辛的一点自嘲。此时浅尝心澈的“初空”,君竹的气味淡了许多比之原来的茶味更甘甜,应该是又加了甘草调和过的。
她喝上两口便觉口舌生津,不燥不腻的味道很是吸引人,不禁又低头小酌几口。红唇白瓷循着清汤茶香,她嘟着嘴吹气的模样甚是灵动可爱。
“心澈哥哥的初空,倒是喝不出了苦味。”
“你原先总是吃不了苦,即便是个点心都要做得香甜一些。”
他自己的茶杯未动,全然都在看着尹素问的一举一动,一时失神竟脱口而出地说错了话。两人同时一怔,心澈才又不着痕迹地改了口。
“人世已是几多艰辛,又何必自寻口舌辛苦。加一把甘草味道会好些。”
他只说是人世艰辛苦已多,不肯再提他还记得尹素问后来是变了口味,喜食甜的再吃不得一点苦味。更害怕自己的一时失言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又故作幽默地补充解释到是自己年纪大了,口味变了。前后不过一载光阴,哪有什么年华苍老,不过是相思使人老。
抬手又续上香茶,尹素问却紧紧攥了杯子在手里,似是不舍得再喝下去。
“心澈哥哥,对不起。”
“为了什么?”
“我不该来的。”
因着一份临别的保证,她再不能感情用事地来探望他,更何况自己本就是个被人抛弃的残败之身,如今更要改头换面地进了皇宫去委曲求全,还能有什么颜面与立场再来打扰他。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放在对的事情上叫做“坚持”,放在错的事情上是为“执拗”,坚持是不畏艰难,执拗是飞蛾扑火。虽然尹素问自己从不觉得这样的情事算作错的,但是心澈这样说了。大抵便真的是错了吧。她明知不该来却还是来了便算是错上加错,这样的道歉倒也是出自真心,她很希望这次的相见不会给心澈带来更多的困扰不适,不会碍了他的道心。
“我也不该见你的。不是吗?”
心澈半是无奈半是自嘲的一个笑容,荡漾进尹素问的眼睛里,化成一汪柔软的春水,她也跟着笑了起来,险些就要流了眼泪。是啊。他那样敏锐的人,恐怕早在她出现的第一个夜里就已经有所察觉了,他明明可以继续假装不闻不问地装作毫无知觉,却偏偏要将躲在黑夜里的她拽了出来,又是披衣又是热茶,总还是因着一点不由自主的心疼与不舍。这样想着,她的那些苦便也不太苦了。
手里的瓷杯由温转凉,两人几乎同时是抬手覆上了一旁温热的水釉小茶壶。圆润光滑的壶身透着恰好的温度,都是一手握壶的姿势,指尖隔着壶盖相距不远。尹素问纤长瘦弱的指节稍一移动便恰好触到了心澈柔软的指腹。谁也没有动弹,像是无知无觉,只有各自指尖传来的一点点触觉,有些凉,还有一闪而过的热。
若是时光能够就此停住,或是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张少卿与云居寺,他们只是东皇山脚下寻常人家里的一对普通男女。没有责任重压没有仇恨羁绊,一生都只过着平淡温馨的农家日常,该有多好。
尹素问从来没有任何一刻会像此时此刻一样厌恶过自己的出身与经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织成了一张黑色的巨网。彻底将她圈死在了其中。她自己扛起的仇恨如同寒冬自饮雪水,外人都道是痛彻心扉的折磨,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求而不得之后的一生所憾。
“心澈哥哥,我已经变了。变得不像原本的自己了。我见识了许多人也做了许多事,有好有坏却都与一个‘恨’字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
“我就要进宫去了。”
“我知道。”
尹素问突然就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遭逢家变,知道自己曾偷偷来过山寺,也知道自己这样不顾暗夜凉风不过是为了求得片刻指尖相触的温暖。就像是那份不能与人言说的爱情。他也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也仅仅只能是“知道”而已,他们被注定了永远都不能是同一个故事里的人。
她一直觉得心澈是孤独的,哪怕是有神明指引有佛陀陪伴,哪怕是他在笑着的时候也依然是孤独的,那样的孤独让旁人艳羡却让她心疼。直到有一天她寻着他的孤独一路跌跌撞撞,稍稍窥见了他的内心,才又惊觉自己已经陷入了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个叫做爱情的深渊,那不能和任何人说起的爱情啊。
“什么时候走?”
“下月初一。”
“阿弥陀佛,愿身心自在,智慧无量。”
没有阻拦或劝慰,只有一句最寻常的祝福。若是往昔,他一定会说些“无挂碍故无恐怖,得仇恨须放下”的话,如今却只剩了一句“身心自在”。
“终究是凡人一个,被仇恨与**围困,每日里做些违心的事情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不重要,只要好好活着就好。”
“什么?”
“好好活着。不管是用了什么身份,有了什么故事,好好活着,这样就很好。”
作为一名僧人,心澈从来不许心愿不生向往,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哪怕是曾经尽享世外桃源或如今再次面对尹素问的时候,他也没有生过什么占有的**或相守的心愿。“爱”是个晦涩高深的难题,他不能纠缠其间,只能克制地保持距离。僧人绝情灭欲却也敬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