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崔明德那出来以后才发现,她一番言语说得这样激烈,绸缪时局看似周密,却是什么细节都没告诉我——拔擢人才,说得倒是好听,什么样的才是人才?诗人算不算人才?医家算不算人才?可这些人对朝局却无足轻重。对朝局至关重要者,我又怎么区分?我一个公主,在时人眼中本是不该干涉朝政的人,若真是家世清良、人品出众的大才,便真肯屈尊投到我这里么?如那未第之举子,或是诗文烂漫之士——哪怕是李白、杜甫——荐之于朝,果能有所裨益?物议虽重引荐之恩,却也重宗族礼法,所以我提拔他们虽能获得感激,可是这感激能到什么程度,又能获得怎样的回报?退一步说,哪怕是我找得到、笼络到、推荐上去了这些人,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就一定会身居高位么?
我相信这些问题崔明德心中其实都有答案,却故意掖着不说,倒不是要考验我,而是这些事本就该由我自己来做,若她真的将这些事也替我做了,那我第一个要防着的,恐怕就是她了,她不说,是出自对我的好意,亦是这名为“政治”的东西的不成文规则。
我在宫巷中徘徊伫立,踧踖不行,良久后方决定先将手中唯有的这一个引荐上去,心意既定,便向母亲处行,走不数步,忽地又想起这正是验了崔明德所说的、李昭德之聪明,不由失笑,趋步疾行,须臾便寻到了母亲寝殿,探知她偶然起兴,驾幸成均监——即是从前国子监——观监生考试,心念一动,倒想出些道道来:母亲既命我编书,我便已有了接触朝士的借口,头一次是医书,所见多是医学之士,若第二次再编些别的,譬如律法、礼仪、文章之类,所见自然大有不同,自编书这一事上,虽未必能彻底看清一人,其学问、性情和做事方法却总能有所了解,自这些人中选人,总比我坐守家中、等人上门来得要好,最妙的是,这些事断不会挂我的名头,这些人虽经我手引荐,却不至有攀附妇人之名,于他们自己的名声和我都大有好处。至于这些人能不能成事,对我又有几分忠诚——眼下恐怕还只能靠数量胜过质量。
我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正要命宫人将果饮换成茶来,忽听母亲的声音道:“小小年纪,怎么长吁短叹的。”连忙起身回看,向母亲道:“阿娘。”抬眼看她妆容整肃,锦绣红袍,束金丝之带,踏云台之履,知对此次监生试颇为看重,便凑趣地问了一句:“阿娘回来了,可看见什么好文章?赏儿听一二句,也沾些儒雅气。”
母亲哼了一声,道:“成均监的学风一日差过一日——比你那时候还不如。 ”一面说着,却对我招手。
我这从未入成均监读书的人无辜中了一箭,也只能苦笑着凑过去,微屈了身子好让母亲看我,她一手搭至我的额头,在方才揉过的地方一摩,将我脸色一看,便扬了眉:“是头疼,还是有心事?”
我正要和她说李昭德的事,也就大大方方道:“头不疼,是元月收了许多礼,不知要怎么回,想来请阿娘的示下。”
母亲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向前踱了几步,坐在我方才坐的地方:“嗯?”
我道:“大多是至亲,如阿姊、三郎和武家几位表兄、表姊,还有素日常有来往的几位,如上官师傅,都是寻常往来,不敢烦扰阿娘,只有一位李肃政,与儿素无来往,却送了大礼,儿回他也不是,不回似也不好,思之无计,唯有来问阿娘,求阿娘陛下的点拨。”说着已将摘抄的礼单递上去,亲手呈与母亲,抬头时望见母亲身边立着的阿青,想到她那里多半也有我这份名单——平日如我收到了谁的礼之类的小事,未必便报给母亲,这一回关系到朝臣,又是我自掖庭放出来的第一年,却是必要呈报的,只是呈报也只会说大略,不然都中朝士何止千家,母亲光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够烦的了——却不知她送与母亲的那份,和我送与母亲的这份,有无差别?我邸中会不会有什么母亲或阿青关心到了,我却不曾留意过的事?
母亲只就着我手向名单看了一眼,半挑眉看婉儿:“李昭德?是上书劝朕法尧舜、务宽仁的那个?”听婉儿道:“回陛下,正是。他是陇西李氏,故刑部尚书乾祐之子。”
母亲看我:“九月中他是不是也向你递过帖?你还求到朕这里,说要讨个人替你作诗回他,那时不是将郑氏赐给了你么?怎么,现在又想讨个人专一替你回礼?”
我笑道:“兰生处事严谨,有了她,一般的来往琐事自不用我再发愁,可这位李肃政不是一般的来往…”本已想了一堆溢美之词,预备向母亲强行推荐李昭德——料她既肯留用此人,早必有几分欣赏之意——转念一想,却索性跪下去:“实不瞒阿娘,儿想他无事来献殷勤,必是心有所求,本不想理他。可他送的礼中有一幅魏郑公临的《鸭头丸帖》,儿…十分心动。”慢慢趴到母亲膝上道:“儿想他是朝臣,所求者无非就是加官进爵,这人家世、资历不差,人也干练,阿娘用谁都是用,别人还没他这份机灵,阖不用他一试呢?”
母亲面上笑意本已淡了些,这会又失笑道:“你倒是好算计,收了人家的礼,到我这讨人情去还,好处都是你得,倒把朝廷官爵当儿戏!”
我见母亲颜色和缓,知道她心中已有所动,仰头看她,正要多求两句,却见母亲笑看婉儿道:“婉卿以为呢?”
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