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许久未曾穿过这样的裙子。
时世变幻,一切都与她年轻时不一样了,小娘们丢了幂离、帷帽,学起胡服、胡妆,衣裳越穿越冶艳,言谈越来越大胆,宫内宫外,私相授受之风大盛,无论年长年少、妇人chù_nǚ,春日应男子之约踏青同游、夏日披轻薄之服骑马游猎、秋冬浓妆艳抹出入饮宴…礼法规矩,似早已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
唯有这石榴裙,自那时至今,依旧在两京女妇中盛行着,不但盛行,还因着她的登基而愈受追捧——而她自己却已许久不穿了。
她留恋地抚过裙摆,如少女般两指拈起一角,轻轻将裙摆提了一提,向镜中的自己抬眼一看,入夜的灯光消去了镜中人脸上的老态,除去眉目更硬朗、身形略增丰硕之外,看着竟与三十年前别无二致,甚而因着岁月沉积,更显出几分雍容贵态。
可三十年前,她穿着这样的裙子,会令年轻的太子双目放光、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令宫中其他人艳羡嫉妒、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三十年后,她穿着这样的裙子,却只能看见宫人们经年累月、习惯成自然所堆积出的刻意讨好,以及大臣们眼中一重又一重的猜忌惊疑。
她毕竟已经过了穿石榴裙的年纪,也早不是精心打扮乞求他人垂怜的身份——不过也正因如此,穿石榴裙这件事变得…十分有趣。
穿着石榴裙受正装礼容的群臣朝贺的皇帝,她怕是头一个罢,那些人眼中的猜忌惊疑如此之深,却依旧只能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她脚下,欢欢喜喜地向她呼贺万岁。
侍臣还以石榴裙为题,一连做了许多诗句,亏了许多青年俊秀,龙凤之才,偏偏要舞文弄墨,违心地颂扬她这六旬老妪的美貌,更有甚者,则隐晦地写诗,或自荐,或向她推荐自己的子侄——好似她已年老色衰,就合该单为着一个俊秀的容貌,或是雄大的“器具”,去将就那些文不成武不就的酒囊饭袋一般。
她微微地眯起眼,偏头看向身边的婉儿,旁人都忙着赞颂恭贺,这小东西却一晚上都沉默寡言,非要自己追问,才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声,着实令她心生不悦,然而一回头看见这小东西痴迷的目光,她得意之余,竟又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小东西已到了她写那首诗时的年纪了。
她经历了这么多的岁月,连皇帝也做了许多年了,却依旧忘不了当年在灯下含着泪,一字一句斟酌词句时的场景。
她自十四岁便入了宫,凭借家世美貌,初入宫便封了才人,以为从此前方便是康庄大道、光明坦途,仇人们将为她的步步高升而忏悔战栗,亲人们将因她的飞黄腾达而鸡犬升天。太宗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她却丝毫不曾嫌弃自己嫁给了这样的夫君,全心全意地侍奉着他、尽心尽力地讨好着他,在他面前卖弄才学、鼓文弄墨。
可这些孩子气的讨好并未换来预想中的远大前程,十余年后,她依旧是一个名分低微、侍奉笔墨的小小才人,与初入宫时不同的是,她已年长、色衰,宫中人看穿了她的底细,知道她再无得宠的机会,初入宫时希冀曾有多大,到那时悲伤彷徨便更数倍于之。
然而也幸亏她是侍奉笔墨的才人,才得以遇见当时还正年轻的太子,未经世事的小小少年有一个霸道的母亲和一个雄才伟略的父亲,还有好几个雄心勃勃的嫡亲兄长,以为这世上的女人都该如他母亲,男人都该如他父兄,直到遇见了经时磋磨、温柔恭婉的她。
她紧紧地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日夜琢磨他的喜好,伪装成他所喜欢的模样。他则越陷越深,热烈放纵无以自拔。
他们在先帝的病榻前眉来眼去了将近一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宫中的各种眼线。郑皇后晚年无宠于先帝,又自囿于世家闺范,向来足迹不出前朝,她则一面以恩威笼络宫人,一面对小太子恪守礼教、自居身价,眼看年轻的太子被她惹得意乱情迷、轻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却逢先帝驾崩,一纸遣散出家的教令,便令她的一切谋划全部成空。
她不得不从头再来,千辛万苦地维持着皇帝对她的思念,小心翼翼地避开太后的追查。年轻的皇帝受着母亲与大臣们的两重逼视,做事迟疑又软弱,她百般诱劝,最终凭一首《如意娘》才将他的心挽回来,感业寺一遇,她幸运地怀上了身孕,被遮遮掩掩地接入宫中,安置在别苑,自那时起,石榴裙便在宫中大行其道,而她反而别出心裁,穿起更端庄、更温柔的衣裳,装起了恭顺淑柔的大家美人。
往事如风,一阵吹过,便已是三十余年。
三十年后,她的宫中也有了年近三十的美貌才人,到了半年轻又不年轻的时节,有着一腔才气,怀着家族血仇,却不得不守着一位年迈腐朽的帝王,日复一日地熬着日子。这位皇帝不但没有一位年轻的太子可供人勾搭,甚而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帝,虽也装模作样地封了一个后宫,却是中看不中用,远不及当年的太宗,至少还能给她们一个缥缈的念想。
她无端地生出些许烦躁,恨自己为何不能身为一个男人,然而倘若她真生成了一个男人,恐怕这大周天下,也轮不到她来坐。
祸兮福兮,阿谁能知?
酒意上了头,她沉甸甸地仰倒在床,明明疲惫已极,却还迷迷蒙蒙地想着往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小东西在这时候也恭顺依旧,一丝不苟地替她理顺被褥,奉她安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