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事情,不需要朱顶,他也不想参与进去,他害怕看到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再也不能呼吸,更害怕看到自己已经为之投入情感的朋友或者师长,和他以另一种形式相见,之后就只剩下怀念。
这一次,他真的睡了,精力高度透支的他早就已经乏力不堪,脑子里也是浑浑噩噩,可是一闭上眼,就是满目的哭号和求救,而他就在这些哭号和求救里,进入了极不安稳的梦境。
噩梦竟然成了连续的载体,似乎在向他传递着什么信息,这梦境竟然是凤阳镇牢中的延续。
大黄颈上的小狐狸不安的摇晃着被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九尾,不安的展露出自己娇小的獠牙;大黄更是不再懒散,一圈一圈的绕着朱顶打转,身上长长的毛发竟然顶着海浪带来的风势,根根乍起。
它们都感受到了源自朱顶的不安。
一直到了天将放明,已经被冷汗润湿了衣衫的朱顶,呼吸才开始平稳,面上的苍白也逐渐褪去,浮现出一抹不怎么健康的红润。
“哎,总算是退烧了,吓死老头子了,这时候可上哪找郎中和药去。”
一直守候在朱顶身边的方老头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轻声念叨了一句,便示意一直守候在这个用破布和断木临时搭建的遮风小帐篷里的十三太监和陈二二,一起来到了外间。
“我孙……大宝到底是什么来头?不是孤儿那么简单吧?”
陈二二心下一惊,朱顶曾经三令五申的要求他,不要让老人知道真相,就让他开开心心的以为自己在抚养赵大宝这个孤儿,这样很好。
陈二二面露难色的看着方老头儿,然后又询问似的看了看一脸淡然的十三太监,却得到了对方微微的点头,于是心下了然,是和老人摊牌的时候了。
“小人知道的并不多,甚至不知道大人的真正身份,只知道他是陛下钦点的锦衣卫同指挥使,虽无吏部告身,却享有实打实的三品权责。”
方老头儿被骇的倒吸一口凉气,圆睁的双眼满是不能置信的盯着陈二二,直到对方恭敬地掏出自己的腰牌递到他的手里,他才确信,这事情恐怕是真的。
锦衣卫指挥佥事腰牌,如果没有造假,那就是说,自己这个据说是来自魏国公府的管家,竟然是一位正四品的大员!
惊愕了半晌,老人也没有被对方的身份吓倒,反而变得从容和淡然,把视线放去了自己“捡回”的十三太监身上。
十三太监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动的表情,挥了挥手让陈二二离开,准备和方老人实话实说。
“彦端先生,在下程阔府,曾经在扬州城见过先生,先生的风姿却是大大不如当年了。”
方老人诧异,这明州城除了段知府和孙夫子之外,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能够认得自己。
“敢问你是?”
十三太监脸上竟然带出些许笑容:“当年陛下和先生在万花楼争风吃醋,出手打架的就有我一个,把先生打的满脸鲜血的那个就是我。”
方老头儿一怔,旋即大感意外的仔细打量起十三半晌,才惊奇的问道:“老夫虽已年老,可也还不至于到了不认识旧人的地步,当年的那些人我还是能记得的,可是对你可一点印象也无……”
十三太监的嘴角又是一压,带着些笑意说道:“我就是那个满脑袋绷带,还下黑手打先生鼻子的那个,呵呵……”
方老头怒目圆睁:“原来是你这个腌臜泼才!”
十三太监不甘示弱:“先生可不亏,能给陛下下了泻药还活着的人,可没几个。”
方老头脸上一滞,气势一下全无,嗫嗫的说道:“格老子的,那时候谁能想到他朱重八能……额,老夫那时眼瞎,不识真龙,好在陛下胸怀宽广,不和我这老头子计较。”
十三太监接口道:“陛下听闻先生去世的消息,着实的伤心过一阵,先生大才,陛下几次征辟都被先生婉拒,却不成想,先生这样的高士竟然也学什么诈死的戏码,要知道,这可是欺君重罪啊!”
能在青楼里因为争风吃醋,而给小心眼的朱元璋酒水里下泻药,且能滋滋润润的活到现在,方老头儿要比朱顶想象当中的还要不简单。
且不提顶着寒风,在那里半真半假的闲话当年、论古言今的两个老东西,此时已有红日东升,映衬明州城内一片汪洋的疮痍,少了几分朝气,却多了几分暮色。
救援工作不曾有丝毫的耽搁,忙碌了一个晚上的士兵们,虽然人人脸上都布满了疲劳的颜色,却没有一人喊苦道累,他们手上捞起的活人、将死的活人和死人,都是他们的父老乡亲,多打起一分精神,或者就能多救下几条人命,没有人敢疏忽大意。
半里方圆的两座“小岛”已经被灾民占满,一个个泾渭分明的圈层自然出现,最里面的自然是本城的达官贵人和名流士绅,中间圈层则是有些身份地位的管家和近身随从之流,最外层也是人数最多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寻常百姓。
即便是如此,也还是要分等级的,例如现在一个一半身子泡在已经趋于静止的水中、手臂僵硬的高举手中的幼子的精瘦男子,和正在比他高出一些且没有被水浸泡到的地方,用尖细的嗓音、用素净的手指几乎指着鼻尖谩骂男子的十几岁小姑娘。
那骂声起的突然,嗓门偏又极大,与她娇小的身形完全不符,更与她还算清丽的面容不相符的,是她骂出的那些言语,几乎用尽侮辱之穷词。